『十點三十分,長榮航空往香港的班機,請在六號門登機。Attention Please, Eva Airline, From Taipei to Hong Kong…』
桃園國際機場的登機門前,出現了幾個令周圍女性騷動的身影。
那是三個年紀各異的男性。
其中一個看上去是輕熟男,但眉目間絲毫不見即將步入中年的老態,五官輪廓立體,更令人豔羨的是身材。男人非但高人一等,起伏有致的肌肉足以媲美健身房教練,比例卻又十分勻稱,不會給人過度的鹹膩感。
站在他身前的則是個纖細修長的青年,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戴著一副遮蔽半張臉的黑框眼鏡。但還是無法遮擋那張過於俊秀的面容,青年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褲子,包裹著單薄的身形,眼神也和打扮一樣冰冷刺目。
而在一旁好奇地東看西看的,是個目測只有十多歲的少年。少年剪著一頭短髮,長相卻像女孩子一樣清麗,乍看之下認不出來是男是女,卻可愛得讓人升起把人抱進懷裡揉一揉、搓一搓的念頭。
那個輕熟男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幾乎把他整個人淹沒,反觀他的旅伴則輕裝便簡,少年還背了臺數位相機和小側包,青年更乾脆兩手空空,連腳下都還踏著便鞋,看起來像剛被人從房間硬拖出來晚間散步的模樣。
「六號登機門……六號登機門……啊,到了,就是這裡!」
念長無視在一旁圍觀的眾多女性,拿著三人份的護照,開心地指了下牆上的標示。
他看了看自己兩名室友,一直到出發前一刻,念長都還在說服知之的狀態中,他不但嚴詞發誓自己這次已經在Holiday Inn訂了兩間房,只要知之高興隨時可以分房睡,還允諾旅行途中沒事絕不會對室友動手動腳後,知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房門。
「沒想到……還真的要出國了啊……」
善存一到了機場就到處亂竄,進了境關後更是連眼都睜圓了。那是他第一次踏出臺灣國境,先前雖然來送過夏洛克,但都是在境關外就止步不前。
這裡的每樣東西對善存而言都很新奇,光是賣店就能讓善存逛上個把鐘頭,差點都要忘記原本的初衷了。
對比善存的熱衷,知之的態度卻極為冷漠,從上車開始就沒跟念長他們說過一句話。
「我也沒想到你表哥這次竟然會這麼有行動力。」知之在候機室的沙發上坐下來,一臉無聊地吐了口長氣,「竟然在一天之內就訂好了機票和旅館,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那個英國佬了。」
「反正本來就要出去玩了不是嗎?偶爾去遠一點的地方也不錯啊。我一直就很想去大英博物館和杜莎夫人蠟像館之類的地方瞧瞧了,特別是大英博物館,感覺小知一定會比我更喜歡那個地方。」
「大英博物館的話,我不知道看過幾百次Discovery導覽影片了。」知之冷冷地說。
「別這麼說嘛,Seeing is Believing,就當是陪我去吧。」
念長笑道,說著這幾天來不知道勸說過多少次的話:「不過這次真的麻煩室長了,不但讓我一次請十天特休,還讓她借我錢,真是很不好意思。雖然我已經跟她約定,回來之後要還她半年份的加班日數了。」他搔搔頭。
「你家室長也真關心你。」知之抬頭看了他一眼。
「呃,據說她爸爸是中部一帶的土財主,在虎尾有好幾甲地。室長說五十萬只能算是她口袋裡的零錢,不知道是不是客氣。」念長笑著。
「人長得漂亮,又有錢,腦袋也很好,現在這種女性很少見了。」知之又淡淡說。
「是啊,孫室長真的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啊,是指女性,要說腦袋好的話,沒人比得過小知啊。」
念長笑著說,他又用眼角瞄了還在逛對面賣店的善存一眼,「而且說實在,你也不忍心看善存這樣一直消沉下去,對吧?」他微微笑著。
知之又看了他一眼,「那種花花公子,有什麼好找的?你也看到了,他根本就是劈腿劈到老情人把他綁去拷問的。他在英國早就有人了,跑來臺灣渡個假覺得無聊,就順手招惹了善存,對他來講善存只是個夏日戀情的短暫對象,比情夫還不如。這種人就算找到也只是讓愛蜜莉傷心而已,我勸你現在就帶著他掉頭回家。」
「唔,怎麼說,我總覺得夏洛克先生不像是這種人。」念長皺了下眉,「以直覺來說的話。」
「什麼不是那種人?你看他追求善存的手段就知道了。你沒聽善存說,什麼高級跑車,什麼等身柏靈頓熊,還在夏日的海邊玩水呢!同樣的手法,那個總裁不知道拿來騙過多少無辜少男,愛蜜莉大概還是最好上手的一個。說不定他回英國還會跟朋友炫耀,說什麼南國的美少年特別好騙之類的。」知之沒好氣地說。
念長搔搔頭,唇角看來有些許苦意。「我不知道,說真的。我先前一直以為他們兩個是朋友,他們是什麼時候……發展成那種關係的啊?」
知之冷哼一聲,「我也一直以為我們兩個是朋友,我們是什麼時候發展成可以讓你厚著臉皮對我毛手毛腳的關係的?」
念長完全練就一身應付知之的技能,他陪笑著繼續說:「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他們先從朋友做起。善存還這麼小,而且他和夏洛克先生都是男性……」
「我和你也都是男性,我希望我們也從朋友開始做起。」
念長露出一抹苦笑,知之也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火,一時沒有吭聲。但念長也沒生氣,只是伸出手來,在知之沒來得及閃避前撫住他的後腦勺。
「總之,姑且不論夏洛克先生是什麼樣的人。不確認他的安全的話,我想我們也無法安心過生活。」
念長一如往常溫和地說:「小知也不是完全不在意那個人的事,對嗎?」
知之窒了下,張開口像要反駁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視線投回剛從口袋裡抽出來的文庫本。這時空服員開始廣播請旅客登機,念長便扛著山一般的行李站直身,精神抖擻地對著他的兩個室友說:
「走吧,出發去倫敦囉!」
整個轉機過程相當順利,他們在臺灣時間晚上十點半出發,抵達香港時約莫是半夜十二點多,在無聊冗長的等待後,終於正式搭上飛往倫敦的飛機。
知之的體虛在長途飛機上立刻表露無遺,升空沒多久就開始暈機,暈眩得連坐直起來都有困難。念長替他頻頻向空服員要水、要毛毯,還餵知之吃了暈機藥,甚至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讓知之橫躺,但情況改善有限,知之臉上慘白到連空服員們都對這位清秀的青年抱以同情的目光。
反觀善存,縱使因為夏洛克的事有點消沉,但第一次出國的好奇還是蓋過了善存的擔心。從一出關開始善存就沒靜下來過,這邊摸摸那邊看看,看到空服員第一次端飛機餐出來時還睜圓了眼,興奮地扯著念長的肩膀說:
「念哥,你看!飛機上有食物!而且比你的陽春麵還豪華耶!」弄得念長只能苦笑不已。
「是說……小知你,該不會是第一次坐飛機?」
念長看了又是心疼,又忍不住覺得有趣,畢竟很少看一向矜持的知之如此狼狽的模樣。當然這只能悄悄在心底想,沒人比他更清楚室友的自尊心。
知之躺在椅子上呻吟了一聲,還有力氣瞪念長一眼。「你就不是第一次嗎?」
「呃,小時候爸媽有帶我出國玩幾次。之前在當法醫研習生時,有到美國和日本做幾次國際法醫協會交流,也有因為司法互助到對岸去相驗過幾次。」念長說。
知之剛想說什麼,忽然臉色一陣蒼白,背過身又深呼吸了幾次,念長忙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我家並不有錢,而且樂之最討厭外國人。」知之翻過身來又說,一手壓著額頭,仰視著機艙的天花板淺淺喘息。
「樂之?」念長問。知之瞥了他一眼,說:「就是我爺爺。他不要我叫他爺爺,因為他不認我父親是他兒子。就邏輯上而言,如果我父親不是他兒子,那他也不會是我爺爺,所以才希望我直接叫他名字。」
念長第一次聽見知之談自己家裡的事,不只是知之的背景,念長唯一知道的只有他十一歲時被人綁架,在此之前的一切,知之從來不會主動提起。
「你爺爺……我是說樂之先生,是個怎麼樣的人?」念長小心地探問著。
知之看了他一眼,「樂之是個好人。雖然有點頑固,在奇特的點上會堅持很久,但他跟一般大人不一樣,我和他不像是祖孫,大多數時候比較像朋友。他也很博學,腦筋動得很快,只是有時對自己的才學會過於自負就是了。」
念長忽然笑了聲,「感覺和小知你有點像。」
「我什麼時候自負了?」知之抗議道,念長只是含笑沒說話。
「不過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知之忽然又說,表情變得沉靜,帶點懷念。「他從來不以長輩的姿態教我什麼,但卻是教會我最多東西的人。他讓我充分地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能要的和不能要的……如果不是他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我撐不過那七年的時間。」
念長安靜地聽著,忽然歎口氣:「真想見見他。」
知之看了他一眼,「現在一腳把你踢死,你就可以去見他了。」
念長笑了,「只是想跟他說,他的孫子現在過得很好,請他不用擔心。感覺你當年失蹤這麼久,你爺爺……樂之先生一定擔心得緊。真想到他面前跟他說你已經沒事了,你現在過得很好,有很多人喜歡著你、關心著你。」
知之愣了一下,隨即別過頭,「就算樂之還活著,我也不會讓你到他面前講這種話。順帶一提,樂之最討厭厚臉皮和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話沒說完,忽然又是一陣暈眩湧上來,逼得知之抓著椅把又喘息起來。
「你睡一下吧,我會看著你的,你不用擔心。」念長笑著安撫他,一方面又難掩擔憂。知之看著他的笑臉,翻過身把臉面對著椅背,一聲不吭地。
他感覺念長的鹹豬手又摸上了他的背,輕柔地拍打著。
他本來打定主意不睡著的,但事實證明睡意果然是他的天敵,等下一次知之睜開眼睛,已經是機長廣播遇到亂流的時候。他在乾燥的空氣中驚醒,發現自己枕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仔細一看竟然是念長的大腿。念長不知何時坐回他的座位上,還把知之的頭擅自擱到他的腿上。
知之頓時像觸電一樣漲紅著臉跳起來。而罪魁禍首竟然還沒有發覺,知之看著靠在椅背上睡得好夢正酣的念長,不由得為之氣結。
他看著徐念長,看著這個和他同居一個屋簷下快步入第六年的男人,念長似乎睡得很熟,厚實的胸膛有秩地起伏著,那張英俊的臉在睡眠時竟帶著一股稚氣,格外動人心魄。
知之微微咬住唇,把視線從室友臉上移開。所以他才不喜歡旅行,旅行伴是新鮮感和不安感的綜合體,兩種都是情感的最佳催化劑。平時明明沒有什麼火花的兩個人,出來旅行就會產生錯覺,而偏偏知之現在最想避免的就是那些錯覺。
他和空服員要了杯水,又吞了顆暈機藥,還是覺得暈眩。他悄悄從念長身邊起身,到廁所去洗把臉。
從洗手間出來時,飛機忽然劇烈地晃了兩下,知之一個腳步不穩,整個人便往走道的方向栽去。
本來以為多半要跌個狗吃屎,變成全機的笑柄。但知之的身體還沒接觸到地板,就感覺一雙手接住了他,不是念長熟悉的那種硬實,那雙手臂十分柔軟,充滿韌性,知之從臂彎的細縫間瞥見那個人戴了黑色的皮手套,是個男性。
他怔然抬起頭,看見隱藏在扁帽下那張熟悉的笑臉。
「綠藻……?」知之難得驚呼。
「噓,先生,我現在叫柴彥生。至少我的護照上是這麼寫的。」
帶著皮質手套的少年微笑著,伸手把知之扶了起來。
「先生,別來無恙。」他看著知之輕輕說。
知之還有點發怔。自從那個事件後,知之是第一次和綠藻重逢,綠藻傷稍微好之後就悄悄搬離原本的醫院,彷彿刻意不讓知之找到,連點訊息也沒留下。而這回知之卻已沒有了鑰匙,無法追出他的行蹤。他一度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自稱小狗的少年。
將近半年不見,知之看綠藻那頭已染回黑色的半長髮,大概是方便出入海關,只在瀏海的地方留下一縷青綠,身上則穿了件墨綠色西裝,領口的地方還有花邊,西裝褲下的腿既長又直,比起上次見到他感覺竟又長大了不少,連五官似乎也變得成熟了。
而且這種打扮讓他想起那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綠藻的身世先入為主,知之覺得他越大越有那個人的氣息。那雙熟悉的黑眼睛裡閃動著知之無法摸透的光澤,讓知之一時說不出話來。
綠藻似乎注意到知之的視線,他大方地任知之端詳,伸手在西裝裡掏摸一陣,亮出一本綠色的中華民國護照。
「看,二十四歲,職業還是學生。」綠藻用比記憶中低沉的嗓音說:「我本來想用別國國籍的,只是我喜歡綠色,再說我英文不大好,偽裝成英國人恐怕也不像。」
「偽造的……?」
知之看著護照上影印的大頭照,是綠藻的臉,名字卻清楚地掛著「柴彥生」三個字,知之不得不說這名字看起來有些刺眼。翻到後面還有出入境證明,仿得唯妙唯肖,乍看之下完全辨不出真偽。
「從父親……從前一位先生的遺物中翻找出來的。」
綠藻收起護照,若有似無地笑著:「那個人本來就常用偽造的證件在各國間移動,大概他和海關關係不錯,好幾本護照都是掛他的照片,名字和身分卻是別人的。你不用擔心,先生,我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被人抓到辮子的。」
知之沉默著沒說話,雖然明白綠藻的處境,但聽這少年侃侃而談這種犯罪的勾當,知之還是有點不大習慣。總覺得綠藻不只外貌,連態度也跟著長大了。
「我以為你在臺灣有很多事情得處理。」知之好半晌才想出一句話,「MSN也很久沒上線,我以為你很忙。」
「我一直都在先生身邊。」綠藻用低沉的口吻說著,說得知之一怔,「只是先生總是不知道罷了。」他寓意深遠地說。
「你的腳……你的傷,沒事了嗎?」知之忍不住問。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透露過多的關心,他別過頭。
「還有點跛,但不妨礙我跟著先生。別忘了小狗有四條腿。」綠藻笑笑。
「為什麼要跟著我?你去倫敦有事?」知之問。
綠藻沒有答話,只是瞅著知之笑,笑得知之都覺得忸怩起來。
「我不是和先生說過了嗎?」他說著,仍然沒有放開扶著他的手,「身為人類的綠藻,在那間病房裡就已經死了,被貝瑞塔一槍擊中太陽穴而死。現在的綠藻是重生的綠藻,依照我之前的誓言,我現在是先生身邊的小狗,會永遠跟在先生身邊。」
知之怔了下,他看著綠藻那雙凝視得極深的眼睛,只覺氣氛有些異常,他輕輕一掙,避開了綠藻的攙扶,綠藻也沒有攔他。
「先生如果不想和那個人一道的話。」綠藻瞥了眼客席,彷彿洞知他心意般說:「我用護照上的名義在倫敦近郊訂了一間套房,也買了機場到市中心的火車票,先生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同行,我不會打擾先生,把先生送到安全的地方就會離開。」
知之回頭看了眼還坐在位置上,睡得正熟的念長,還有不知何時也累得回椅子上呼呼大睡、還睡到口水都淌出來的善存,又回過頭來。
「你哪來的錢張羅這些東西?」他問。
「先生忘了嗎?」綠藻笑起來,「先生當初在醫院跟我道別時,把管理父親資產的任務都交給了我,還說如果是在協助你的範圍內,我可以自由取用。」
知之愣了下,這才想起將近三個多月前的事情。事實上綠藻和他之後又在小醫院裡見了幾次面,知之才知道綠藻過去五年來替他管理的是多麼龐大驚人的事務,光是綠藻找來給他看的電子帳本和不動產清單,就足以讓知之眼花繚亂。他總算明白「先生」當年為何要教導他那些煩人的會計知識了。
而且那個金額,知之粗略估計了一下,完全在他這種普通人家長大的孩子想像範圍之外。即使冷靜如他,在闔上帳本後也不由得暈眩了下。
「先生……?」綠藻輕喚了他一聲,把知之從回憶中叫回來。
他發現綠藻的手不知何時又輕輕擱在他背上,但奇妙的是,知之的身體竟不如念長碰他時那樣起抗拒反應。
知之看了那張扁帽下的精緻臉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再出現在他面前的綠藻,雖然語氣和態度都如往常一般畢恭畢敬,但就是有什麼地方和以前不一樣。怎麼說,好像體內有道枷鎖解開了似的。
以前的綠藻絲毫不給他侵略感,而且因為年紀差他一截,知之只當他是腦袋靈活的小弟看待。但現在,知之明顯感覺到某種壓迫感。
好像那個時候,那個男人給他的感覺一般。但又有什麼地方微妙的不同。
「我不見的話,念他會到處找我的,那個白目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到時候把事情鬧大了反而不好。」知之在機艙內壓低嗓音:「何況這次是去找人,我擔心夏洛克那傢伙的失蹤,和幾個月前那個事件有關。我不能不陪在愛蜜莉身邊。」
綠藻似乎歎了口氣,但很快又恢復那種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明白了,就照先生的意思吧。」
「你要跟著我也好,我到倫敦應該會需要人手,如果那個白目又給我捅什麼簍子的話,告訴我你的聯絡方式吧,綠藻,必要的時候我也會去找你。」
知之壓低嗓音說著,又聳聳肩,「只是你還是小心自己安全,歐洲機場現在入境檢查很嚴格,你帶著靴底那些東西恐怕進不了希斯羅機場。在飛機落地前想辦法處理掉,明白嗎?」他望著綠藻的腳底。
綠藻看著自己的主人,臉上表情顯得有些微妙,好半晌才微一點頭,在飛機走道上恭敬地彎下腰。
「遵命,我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