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轟隆一聲巨響。
一塊巨石從天而降,落在東南方一個偏僻小村落的空地上。小村落頓時天搖地動,像是地牛翻身,有些原始木造房屋頂不住這樣的衝擊,瞬間坍塌。
村子裡的人都被這巨響給驚醒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紛紛從窗子裡探頭出來張望,但外頭塵沙四起,什麼都看不見,村民們惶惶不安。
等到視野終於清晰一些的時候,已經有幾個膽大的人提著燈迫不及待去一探究竟了。
原來是山壁那塊突出的巨大岩石不知道什麼原因落了下來,剛好砸在農田裡,砸出一個大凹洞。幸好落石是掉在這個地方,要是砸進村子裡那就慘了。
幾個人還沒來得及感到慶幸,卻突然聽見身旁傳來一聲驚呼:「有、有人在石頭上……」
眾人齊齊抬頭,在逐漸散去的塵霧中,他們見到一個黑髮黑衣的青年正坐在岩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青年明明是孤身一人,卻帶著莫名強大的氣場,讓人不由得心驚膽顫,生出敬畏懼怕之心。
普通人的肉眼不能辨識精神體,要是他們能看得見的話,就會看到一條被鐵鍊束縛的金色巨龍圍繞在青年身邊。
青年神色冷傲,沉默不語,注視著村民們的眼神沒有任何溫度。
幾名村民之中,卻好像有人意識到青年的身分了,顫抖著退了一步,而後受驚似的拚命地往回跑,朝村子裡大吼道:「是惡魔──惡魔柏塵來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類之中開始出現擁有異能的人,他們的出現被視為異端,被視為世界將要迎來巨變的徵兆。而在萬物之中,唯有人類發生這樣的異變,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幾十年後的科學家,將這種演變稱為稱為人類的二次進化,或者覺醒──據說這就是哨兵與嚮導最初的由來。
一夜過去,溫修不知道村子裡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他與養父母住的房子屋角塌了一塊,是被半夜那聲巨響給震垮的。溫修住在閣樓,天花板破了一塊,大量的沙塵直接衝進房裡。他沒有管自己的房間變成什麼慘狀,也沒有去理會外頭的吵鬧聲,而是立刻下樓去看養父母有沒有受傷。
溫修是個棄嬰,十八年前被親生父母狠心拋棄在山中,被一對老夫妻撿回來撫養。老夫妻數十年來膝下無子,對毫無血緣的溫修疼愛有加。溫修乖巧孝順,並不在意雙方年齡的差距,依然將老夫妻當作自己的親生父母對待。而現在他已經長大,養父母卻年老了,角色像是對調過來了一樣,他覺得自己有義務要照顧好他們。他確認養父母安然無恙後,又回頭收拾閣樓的房間,連夜拿木材把屋角的裂縫釘上,一直弄到天亮才睡。
然而一覺睡醒後,村裡的氣氛變得不一樣了,他發現居民們都露出不安的神色,在談論那個「惡魔」。
就算是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溫修也聽說過柏塵的名字。據說他成為惡魔之後,一直在外頭四處流浪,所到之處興起腥風血雨,惹得人心惶惶。最開始人們將異能者稱為惡魔,是因為懼怕他們身上未知的力量,再加上惡魔會帶來毀滅的傳聞,終於將這股不安的情緒醞釀擴大成為反彈的力量。
溫修沒有見過其他惡魔,但會來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偏僻小村落,柏塵還是第一個。
溫修提著木桶到村中挖掘的地下井去打水,沿途便聽見惡魔要在他們村裡住下的事。幾個村民圍著村長小聲說話,好像是在商討該怎麼把惡魔給趕走的事,要村長想想辦法。溫修沒有太好奇,他對這類事情一向不太敏感,對於麻煩則是能避就避。
他去水井的路上會經過那個被砸出大坑的農田,有不少村民繞著巨石圍觀。那塊巨石長年佇立在懸崖邊,受到風雨洗刷。原本村裡的人就在擔心哪一天巨石要是滾下來了,會擊中村子,造成禍害。村長先前甚至也叫過村裡的男人去搬巨石,卻怎麼樣都移動不了。沒想到剛好柏塵來了,巨石就掉下來了。惡魔會帶來毀滅的傳聞果然是真的。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站在巨石前討論著,但似乎又怕會被惡魔聽到一樣壓低音量小聲討論。
溫修站在巨石前,看向遠方的山壁,崖壁上光禿禿的,是土石鬆動滑落的痕跡。前一陣子下了大雨,而最近又是豔陽高照的大晴天。按照巨石掉落的軌跡,只落在農田裡確實需要非常好的運氣。沒人想過惡魔可能是救了他們,而不是害了他們。
溫修想起那些傳聞,恍惚覺得有些不真實。就在這時,他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呼喚他。
他循著聲源回頭看去,在村子偏東的一處屋頂,在倉庫的正上方,隱隱約約看見有金色氣流盤旋,聚攏,又分散。他看不出那是什麼,只感覺有流線形的發光氣體在移動,像極了雲彩。
「那是什麼?」他指著倉庫的上方。在場的人都疑惑地看著溫修,居然沒有人能看得見。
而此刻獨自坐在倉庫休息的柏塵驀然從神遊狀態被拉回現實來,他感覺到金龍在掙扎,像是想要掙脫鐵鍊衝向某個未知的方向。精神體的束縛讓他的力量降至最低,但這是為了避免自己徹底陷入精神圖景裡再也回不來所做的最後防護措施。
整整三年了,他沒有嚮導的精神梳理,無論是身心都已經瀕臨極限。世上覺醒的異能者還太少了,他只能一直走一直尋找,直到找到為止。
金龍的躁動與亢奮只是在向他傳達某個訊息,這感受能直接傳達給他,不需要任何言語。
他尋找已久的嚮導,原來就在這個村子裡。
溫修幾乎要被那呼喚的聲音給吸引過去,但他最後還是逃走了。
他連忙提著水桶往山上的方向跑,距離越遠,那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就越來越淡了。等他跑到半山腰再回頭看的時候,盤旋在倉庫上方的金色氣流已經消失不見了,像是從沒出現過。
一定是錯覺吧。
溫修從山腰的地方俯瞰村子,這裡能看見全村的景象,清風拂面而來的時候,他好像也漸漸冷靜下來了。他的養父母都在這裡,他哪裡都不能去。
溫修一如往常提了水回家,回程時還刻意避開了離倉庫近的那幾條路,那種奇怪的感覺就沒再出現了。
惡魔果然在這裡住下了,並且待在陰暗的倉庫裡足不出戶,一日三餐都是村長派人送進去的,吃的用的都是村子裡最好的東西,偶爾還讓人送些傷藥與繃帶進去。村子裡的人都在猜測惡魔是不是受傷了,所以才躲在這裡養傷。但即便惡魔真的受傷了,村長為了全村著想,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是村裡的農田被巨石砸壞了,近幾個月的收成又不太好,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柏塵來了的緣故,連平常在村子附近亂竄的野豬與鹿都不太出現了。村裡人能分配到的糧食變少了,自然引起大家的不滿。
於是某天夜裡,有五個村民偷偷聚在一起,想趁著惡魔受傷的時候去偷襲他。他們幾個都是壯丁,長年居住在純樸的山上,想法也十分單純,總認為只要把惡魔趕走了一切就會好了。
柏塵今晚注定又是無眠的一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連能保護他聽力的白噪音都沒用了。他耳鳴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耳中全是嗡嗡嗡的吵雜聲,這導致他容易動怒暴躁,連帶的也變得越沉默寡言起來。他能聽見全村所有人說話的聲音,也知道村民們一直在說他壞話,而這些村民之中,又有一人是他要找的嚮導,卻又無法分辨究竟是誰。每當他急著想去追尋時,卻又會不自覺陷入神遊之中,如此反覆在現實與精神意識中徘徊,他的體力與精神力大幅消耗,連手臂上的傷都好得更慢了。
而今夜有些不同,他已經知道了那五人說要襲擊他的所有內容。他聽著那如噪音般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逼近,看著幾個大漢拿著棍棒與斧頭破門而入。他坐在漆黑的屋裡盯著那些人看,唇邊勾起輕蔑的微笑,像是在笑他們的不自量力。
幾聲砰然巨響,五名壯漢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給轟出門外,摔在地上,這動靜也驚擾了村子裡的寧靜。村長急忙帶人趕過來一探究竟,見到躺在地上哀號的五人及損壞的倉庫時,立即就明白發生什麼事了。年老的村長就怕惡魔一怒之下會把他們村子給滅了,噗通一聲跪在倉庫門前,老淚縱橫道:「請……請大人饒命。」
村長甚至不敢抬起頭往裡面看一眼,即便屋內一片漆黑也什麼都看不到。而四周有越來越多人圍觀,人人臉上盡是一片懼色。
柏塵並不在意自己被人當成惡魔,因為人們看不見的東西無論再怎麼解釋都沒用。他掃視屋外的人一圈,金龍也沒有再感應到當日那名嚮導的氣息,以他目前惡名遠播的名聲,他的嚮導怕是嚇得躲起來了也說不定,但他卻一定要找到他。他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村長,提出了一個條件:「我要見見村子裡的所有人,一個也不許遺漏。」
惡魔下了命令,要全村的人過去見他。雖然誰也不知道惡魔為什麼要提出這樣奇怪的要求,但他們只能遵守,不能違抗。
溫修聽說了昨晚在倉庫的動靜,雖然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叫他過去看看,卻被他強壓下來了。但沒想到今日一大早,村長通知大家集合,說明了惡魔的要求。
說了是全村的人,就一個都不能少。每個人都被分發了號碼,代表與惡魔會面的順序。
全村共有三百多人,溫修也拿到了號碼,是一百五十七號,在中間。所有人領了號碼之後,依序排隊,也不用特別做什麼,只要從倉庫的窗前走過,讓惡魔看一眼就行了。
村民們都不明白惡魔想做什麼,隊伍最前頭的幾個人從窗前走過時,氣氛還很壓抑,但漸漸地隊伍越走越快,那股緊張的情緒也慢慢消失了。
輪到溫修的時候,他低著頭站在窗口,跟其他人一樣不敢直視裡頭的情形,屋內也沒有任何聲響。但就在溫修想要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裡頭突然傳出一個男人低沉好聽的聲音:「等等。」
溫修立即站住不敢動了,下意識就往窗內瞥去。屋內過於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楚,但他卻對上了惡魔在黑暗中發亮的雙眼。
溫修還沒來得及有什麼想法的時候,就先聽見惡魔開口道:「你進來。」
溫修站在窗前的身體僵直了。
他不安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村長,村長眼中也帶著訝異。溫修在村中一直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不曾惹事,對養父母又孝順,照理說是最不可能惹上惡魔的人。雖然不知道惡魔找溫修是為了什麼,但為了村子著想,村長還是只能安撫道:「去吧,孩子。」
溫修點了點頭,轉頭看向隊伍最末端的養父母。隊伍太長了,後頭的人還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他的養父母並不知情,這使得溫修安心了一點,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打開門,踏進倉庫內。
今天天氣很好,外頭豔陽高照,而倉庫裡頭陰暗沉悶,形成強烈對比。溫修的雙眼暫時適應不了黑暗,也不敢貿然向前,只好低著頭。
而柏塵坐在床上看著他,哨兵極佳的視力讓他連溫修顫抖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見溫修未脫稚氣的臉龐時,皺了皺眉頭:「抬起頭來。你叫什麼名字?」
溫修故作鎮定道:「溫修。」
「還沒成年嗎?」
「不是。」溫修突然抬起頭來,儘管眼前還是一片模糊,他也只隱約看見惡魔的輪廓,但還是解釋道,「我已經十八歲了。」
「那也還是小孩。」柏塵聽見他的年齡後眉頭鬆了鬆,「你能看見屋子裡有什麼東西嗎?」
「什麼?」溫修不懂惡魔的意思。
柏塵沉默下來。從溫修踏入倉庫開始,他的金龍便親暱地靠過去嗅他的味道,好像在尋找他的精神體,這是一種示好的表示,證明他沒有找錯人。但如果溫修真的是嚮導,就算看不見,也不會感覺不到。這種情況可以有兩種解釋,其一是他們的契合度不高,就算勉強結合也達不到情感的共鳴,無法替他做精神梳理;其二是,溫修可能是個未覺醒的嚮導。
柏塵覺醒過早,已經能熟練地運用哨兵的力量。而他所知道的同類之中,最晚也在青春期之前就覺醒了。一直到了成年卻還沒有覺醒的人,有可能嗎?
惡魔的沉默不語讓溫修感到害怕。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為那天他看見了倉庫上奇異的金色流光,不小心撞見了惡魔的祕密。但他發誓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弱弱地開口道:「您……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柏塵聽見溫修用敬語的時候眉眼一挑,又看見他瑟瑟發抖的模樣,好像有些不太高興了:「你怕我嗎?」
惡魔低沉的語調異常冰冷,聽得溫修渾身一顫,背脊生涼,老實地道歉:「對不起。」
「你道歉做什麼?」柏塵站起身來,往溫修的方向走去。雖然他明白嚮導不是那麼好找的,但他卻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萬一溫修真的是滄海遺珠呢,更何況他不認為金龍的判斷會出錯,最好的辦法還是進入他的精神世界裡。
「我……」溫修差點嚇得轉身就跑,但一想到村長的交代,就不得不停下腳步。只是他還是被惡魔迎面而來的強大氣場所憾動,被逼得退到了牆邊。
柏塵大概是察覺到溫修有想要逃走的意圖了,一瞬間就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快得溫修根本看不清他的動作。
但下一秒,溫修的下巴被惡魔的手指抬起,驀然看清近在眼前的人。惡魔原來不是長相醜陋、多手多腳的怪物,是一個人,還是個黑髮黑眼的英俊男人。他愣愣地看著對方,不禁懷疑起傳聞的真實性。
柏塵直視他的目光,像是要望進靈魂深處:「看著我的眼睛。」
精神力量應該是專屬於嚮導的武器才是,輕易進入一個嚮導的精神圖景裡無疑是危險的。但柏塵已經等不及了,他需要一個確切的證據。
溫修彷彿被惡魔的黑瞳給吸引似的,眼神漸漸失焦,意識發散出去,連身體也不受控制。他驀然陷入了黑暗之中,而後眼前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景象,眨眼瞬間已經有許多畫面在腦海中閃逝而過,但每一幀每一幅都是自己,從各個角度。他好像在上空中俯瞰自己,俯瞰這個村莊,俯瞰這座山頭,俯瞰山陵溪流,洲河洋海。他覺得自己好像是空氣,是雲朵,是塵埃,思緒越飄越遠,遠得再也看不見,遠得像是快要從世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飄去哪裡,但他得回去。他還有養父母要照顧,他不能就這麼消失。
溫修急了,急得想發出聲來,但想喊也喊不出來,動也動不了。他用盡所有的辦法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去,要怎麼辦?
『集中注意力。』
不知道聲音是從哪裡來的,彷彿是空氣在跟他說話。他毫無辦法,只能照做。
『你是誰?』
溫修叫不出聲,只能在心裡默念著:「溫修,我是溫修。」
『你想回去嗎?』
「想啊,當然想。」
『那麼再告訴我一次,你看見了什麼?』
溫修眨了眨眼,眼前還是什麼都沒有,四周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彷彿置身在雲端。但心底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告訴他,不要用肉眼看。
不用肉眼看。那就……
溫修閉上眼睛,肉眼可見的天空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的物體與輪廓,它們漸漸有了顏色與形狀,他還待在原來的倉庫裡,沒有移動半步。他明明閉著眼睛,感覺卻更敏銳起來,甚至不張開眼睛行走,也知道自己不會跌倒。這感覺真奇怪。
然後,他看見一條發光的金束在他身邊徘徊旋繞。他終於看清楚那物體的模樣了,開口道:「金色流光,原來是金龍。」
柏塵瞬間收回意識,果然沒錯。
而溫修睜開眼時,一股莫名的力量從體內深處竄了上來,他控制不了,嚮導的力量驀然爆發開來:「啊──!」
柏塵雖有防備,但離他太近,還是被波及了,被精神力給震退數步。
普通人的身體很可能承受不了這樣的衝擊,重創致死。柏塵雖是哨兵,也免不了受到傷害。他身上原本就有傷,再加上能力受到限制,比全盛時期脆弱得多,身上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撕扯開來,鮮血直流。但他一點都不在意,在嚮導的力量爆發過後,甚至還上前一步接住溫修倒下來的身體。
外頭的人都聽見裡頭的動靜了,想進來察看情況,卻被柏塵給阻止了:「沒事,都別進來。」
他把溫修抱到床上,撫過他的額頭,注視他的眼神稍微柔和下來。
有些嚮導,只有在遇見命中注定的哨兵時才會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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