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像是一座從地底崛起的深淵。從那天以來,每晚我都夢見牠的影子。如同濃縮了數百年無月之夜的巨大陰影、礫石般尖銳的輪廓,邪惡地懸浮在夢境上方。我雖然看不見牠的眼睛,卻明白那眼神絕非善意。」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nYucdT2p0
在這種人們還不太講究科學的年代,當學者可算是個好混又高貴的路子,不過這並不能完全解釋佛利選擇當歷史學者的理由。
重點在於:用不著多少創業費,還有身分多變。化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都需要一定的資產來購置各式各樣的器具與耗材;數學家要每天埋頭苦幹一些沒頭沒腦的算式;地理和生物學家老是要出門航海,這對一碰到海水就會吐出昨晚晚餐那種人可不受用;政治學家要不是出身貴族世家,否則就一輩子只能在地方週間晚報發發批評和牢騷(一篇文章不超過五十便士),然後猝死在街角髒兮兮的酒吧。並且,那些學者的共通點在於,一般人才不關心他們說了什麼鬼話,他們也很難往別的職業發展。
歷史學者可就不同了。只需在公立圖書館翻翻老報、找幾篇冷門的民族軼聞,拼拼湊湊就能變出一篇頭頭是道的論文。不管在何處,人們都喜歡這種似是而非的故事,也通常願意多付一杯啤酒錢來聽佛利繼續胡扯關於印第安巫術的事情。在新地方介紹自己時,佛利通常會說:
「我是坎德拉郡的佛利·坎德拉,從事歷史研究,也是個人類學和語文學家。不瞞您說,關於神秘學的部分,我也稍有涉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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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進入威斯特郡後,佛利趕著在位於郡內西南邊角的旅館做好登記、卸下沾滿水氣的行李,向櫃檯要求租借一份地方晚報,打算立刻就去找間酒吧喝兩杯。
佛利離開客房、走下樓梯的時候,看見旅店老闆就坐在櫃檯後頭,正在往煙斗裡塞菸草絲。這位滿臉短鬚的矮胖男子對外地客提出的要求十分不耐,但在佛利的堅持下,還是不情願地把手伸到櫃檯下方,拉出了幾張皺在一起的濕報紙。
「借閱一次半便士。」
「⋯⋯不好意思,也許是我沒有表達清楚,但這上面標示的日期是三年前?我需要的是每日發佈的威斯特郡晚報,至少要最近兩個月的週間日報。」
「這裡不看那種東西。」男子用熄滅的火柴反覆戳著因潮濕而難以點燃的菸草,暴躁地說:「你要報紙幹麼?」
「我想看看廣告,找一間酒吧稍作休息。」佛利盡可能好聲好氣地回答,並且耐心地等待對方劃了第三、第四根火柴。到第五根熄滅的時候,佛利忍不住又張開嘴,男子用力地劃開第六根火柴,咬著煙嘴含糊不清地開口。
「出門往右手邊,兩條街後左轉。」
佛利呆呆地張著嘴,瞪著終於冒出煙霧的菸斗。
「⋯⋯謝謝,您要是能早點說就好了。」他把濕黏的老報紙壓在櫃檯上,轉身準備離開,從背後傳來的話語聲卻又讓他停下腳步。
「半便士。」
離開旅館之前,外地客不太開心地從內袋掏出一枚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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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佛利這種追求名利(但不太成功)的人,之所以會去廢棄的下齊科鎮考察,只會有一個原因:有人激了他。上個月在一場研討會,有人用一百英鎊打賭,像佛利這樣不堪受苦的學者,是不會想去英國最邊緣的地帶做考察的。那人說的沒錯,佛利根本不在乎下齊科鎮被龍毀滅的傳聞,反正那一定是假的。他也不在乎在這個傳聞之下的歷史謎團--「英國最靠海的小鎮為何毀滅」,諸如此類的揭密並不在佛利的守備範圍當中。他只想去一些舒適的地方——然而,因為對方說他只想去一些舒適的地方——佛利·坎德拉才會出現在這裡,下齊科鎮附近的威斯特郡,準備去拍攝一些毫無意義的照片作為證據。
白天的天氣還算不錯,沒有下雨,這在當地已經是別無所求的好兆頭了。佛利用五英鎊僱用了一名興致缺缺的車伕,再次坐馬車到最鄰近下齊科鎮後方的地點,並在車伕的指示下穿過一道樹林,在下齊科鎮進行了考察。下午,當他想回去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找不到那片樹林。在這幾天的考察中,這從未發生。但事已如此,他只好打開地圖,想趁著天色還亮,早點回去享受一頓晚餐,也許,再找一個當地的女人。
從地圖上看來,想從廢棄的下齊科鎮回到威斯特郡只有一條路。因為山脈阻擋的關係,這位年輕的歷史學者必須沿著海岸旁的燧石道走大約兩百哩,再穿過一道岌岌可危的峽谷,才能抵達人煙密集的威斯特郡,並在那裡解決連高貴的學者也難以倖免的生理需求。
佛利在那條連馬車都不屑通過的的路上,興致缺缺地穿越毫無特殊之處的兩座森林,按照羅盤指示走捷徑越過大約三十畝地的荒廢小麥田。這裡的木柵欄經過日曬雨淋,早就傾倒在土壤中,草根和草根也都結在一起,十分不易於行——佛利在考察日記裡補充道。即使他認為沒有誰會在意這些細節。
在小麥田與峽谷中間,是一座什麼也沒有,只有薄薄的稀疏雜草,和幾座莊園廢墟的空曠原野。原野的盡頭,是一座朝天空緩慢斜伸而出的懸崖。
在這樣的好天氣下,懸崖底下想必會是一片寬敞無比、像破碎的藍寶石一樣粼粼發光的海平面,他突然想到。這和那座讓他一無所獲的破爛小鎮不一樣,可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細節。這會是下個月在歷史協會發表的點睛之筆⋯⋯
雨霧瀰漫,英國的「寶石之海」。這倒是個響亮的名號。
這樣想著,歷史學者情不自禁地將羅盤收進上衣口袋,小心地靠近那道神秘的緩坡。雖然離威斯特郡還有不短的距離,再拖延恐怕會錯過旅館的供餐時段,不過,他決定稍微在這裡逗留一下,為這得來不易的獨特景緻拍攝幾張照片。
於是,他偏離了那道不太顯眼的燧石路,小心地爬上懸崖,抓著枯黃的草根往下探了探頭。
在這之前,有三十幾年的時間,龍並不存在——作為一個講求事實的歷史學者,佛利·坎德拉一直是這樣想的。
直到在探出頭的那一瞬間,伴隨著強勁的風勢,他親眼看見了一隻巨大的黑色陰影,從懸崖下方飛騰而出,筆直地衝破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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