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佛利意外的發現紅痕沒有流血,只隱約有接縫似的痕跡。這讓他感覺很奇妙--就好像他成為了一個櫃子,而不是一個人。
整理完行李,又躺在床上想了一天後,佛利決定再去找龍一次。
最後一次。
一路上,他不禁詛咒這個地方的無情。他付出了這麼多心力,一切卻都毫無改變,連路旁的荒廢小麥田、馬車都不屑通過的燧石小徑、ㄒ和旅店老闆的頭髮一樣稀疏的雜草和廢棄的莊園,都和他當時紀錄的一模一樣。
幸好,在今天這樣的好天氣下,懸崖底下仍是一片寬敞無比、像破碎的藍寶石一樣粼粼發光的海平面。
他閱讀自己當時寫下的文字,用筆記本的一角敲了敲頭,接著在小麥田裡躺下,等待著日落。昨晚女人走後,他仔細推敲,認定這是時間的關係。
胸口的紅痕有點癢癢的。這時,他突然有種預感,認為自己今後確實不會再見到那個神祕的、與他共享秘密的女人了。
女人烏黑亮麗、沾著汗水的毛髮散發著玄妙的光澤,令他心神不寧。不過,不等佛利細想,天空中的火球就已經浸入了海面,英國的藍寶石之海變成了琥珀之海,正是他所等待的時機。
他卸下身上的行囊,顫顫巍巍地匍匐上懸崖邊緣,果然看見了由下俯衝而上的巨大黑影。黑影的速度之快,令他根本無暇細看,遑論拍攝照片、留下證據。他只感覺到紅寶石似的心臟碰碰狂跳,刺痛他的肋骨內側,灼燙的寶石液體在身體中上下攢動。他忍不住解開外衣鈕扣,一面頂著黑影,一面本能似地撓向那條淡淡的紅痕。
當黑影飛上懸崖時,來自坎德拉郡的佛利·坎德拉——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者,也是個人類學和語文學家,對神秘學也稍有涉獵的佛利·坎德拉撓得太過用力,手指無意間扣入胸口縫隙,接著,他的其中一邊肋骨便像鬆脫的櫥櫃門一樣打開了。
不用低頭,佛利也能感受到那堆寶石反射出的落日餘暉。欣喜若狂的暈眩讓他差點掉下懸崖,但他撐住了。
佛利心想,傳說果然沒說錯,眼前正撲打著巨大黑翅、盯著他看的烏亮巨獸,絕對就是所謂的龍。真正的龍就是喜歡閃閃發亮的好東西,無論是寶藏、血肉,還是靈魂。那隻巨獸正盯著他敞開的胸膛看,這就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據。
佛利低下頭,手指一摳,將自己的胸膛完全敞開,感覺自己像一個天鵝絨布的珠寶盒一樣,盛裝著這又濕又破的地方的唯一寶物。
當黑色的翅膀再次重重拍擊空氣、驟然引來狂風時,佛利的行李被吹跑了,隱沒在不遠處的小麥田中。
忽然,佛利想起了關於龍存在與否,那個最具爭議的問題。
於是,他緩緩將視線從胸中的寶石移開,抬起下巴,想確認龍的眼睛究竟是奪走眾星的黑暗,還是焚燒萬物的熾紅,卻只看見波光粼粼的琥珀色大海,以及大海最遠的地方,一顆逐漸隱沒的黯淡白球。
隔天的發表會,佛利遲遲沒有出現。不如說,接下來好幾年,直到連當初和他打賭的朋友們都忘了他、拿他當笑柄的學者朋友們也都忘了他,他也沒有再出現過。
這件事的緣由很簡單。一點也不聳動,也一點都不神秘,即使是佛利自己,也一定不會投以一眼憐憫的注意力。
這位博學多聞的學者,只不過是離開威斯特郡的前一天,突然因為有跡可循的大量失血而跪倒在懸崖邊緣,最後往前傾倒而已。
他並非毫無斬獲。實際上,他在落地之前,對自己先前的判斷前所未有地篤定。他從未如此篤定、如此深信,儘管其他人對於這個神秘的物種爭相高談闊論,他也只會微笑地靠在一旁,手裡搖晃著冰冰涼涼的紅酒杯。
這當然是因為他知道真相,而他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這是的確、確切、絕對的。
龍並不存在。
不然的話,為什麼他還能留著這顆黯淡的心臟呢?
只是一個多月的研究時間,就有了這種成果,可以說是非常划算,佛利這麼想道,額前皮膚接著觸碰到了銳利的石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