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某個夜裡，我獨自鎮守家中。
陽台外家門敞開，老媽與那個女人同時歸來。
我趕緊跳下餐桌，直奔落地窗迎接他們，彷彿我能幫忙推開落地窗，呼道：「哎呦，小倆口回來啦？今天上哪玩去了？」順便接過他們手上的行李——由於做不到這些事情，我以嘶啞的招呼聲代替。
他們帶回許多物品。那個女人纖弱的上臂，一邊提著一個袋子，擱置於陽台塑膠椅，脫除外出鞋。老媽將安全帽放置於高牆上，左腳顛去右腳的鞋子，再用穿著襪子的右腳脫掉左腳的鞋子，單手捧著面前的背包，另一手拉開紗門，又推開落地窗，這才踏入客廳。
「胖胖豬，不要擋路。」
老媽的腳背伸入我的腹部，抬起腳，將我半個身體懸空挪動，敞開一條通往沙發的路。我習以為常地掙扎，還是不敵老媽，被老媽輕易推開。
我聞到藥水的氣味。
不對勁，老媽胸前的背包裡有髒東西。
我在客廳的舊沙發旁邊，曾經放過貓籠、現在改放貓砂盆的位置，初次遇見那位黑白貓。
黑白貓比我認識的貓更為嬌小，簡直不配稱作貓。她有一雙明黃色的眼珠子，但低垂的眉宇遮蓋了大半；眉頭上方清楚分界白毛與黑毛，好似戴著一頂黑色毛帽；滲水的粉紅鼻頭；身體的白毛染有污漬，幾處包裹紗布，藥水味是從那裡散發出來。
倘若當天來的是人類，我舉雙手雙腳、外加一條長尾歡迎光臨，平時老媽帶回其他人類，我會熱情招呼表示友善，因為我相信人類。
可是我不相信來路不明的野貓。
「哈！」我朝陌生的黑白貓發出象徵敵意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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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黑白貓不僅是訪客，她接連住了好幾天。
記得最初，黑白貓四肢無力，只能像樹懶一樣爬行，不過貓籠的移動空間本來就不充裕，而且她講起話來氣如游絲，感覺缺乏自信。想不到轉眼之間，她已能正眼看貓，偶爾發出幼仔的輕聲細語，卻仍不帶有意涵，在我聽來，也只是「喵、喵」的叫聲。
那些日子裡，幾名人類接連蒞臨寒舍，都是衝著黑白貓而來。他們圍繞貓籠席地而坐，我在一旁傾聽談話內容，拼湊出這樣的故事——
數天前，那個女人的人類朋友在車陣猛如洪水的柏油路旁，撞見倒臥不起的黑白貓。人類朋友致電給那個女人，詢問關於動物的喪葬如何處置，然而通話過程中，那團黏在柏油路上的穢物竟然張口呼吸，於是，問題從「妳知道哪裡有幫忙處理毛小孩的後事嗎？」變成「妳知道哪裡有二十四小時的動物醫院嗎？」
「太幸運了，太幸運了⋯⋯」
語意相近的話語接連傳來，無論電話的哪一端。
第一時間，黑白貓是在快車道路旁邊被發現，所有人都以為是車禍導致。不過醫生檢查推斷，黑白貓頸椎的脫臼明顯是拉扯造成，傷口也像尖牙所為，估計是名為「狗」——就算滅絕也無所謂的邪惡生物痛下毒手。
好淒慘。
我原本就討厭狗，如今恨之入骨。
卻也因此，我對這位黑白貓起了憐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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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貓以無法理解的速度成長茁壯。
幾次經過貓籠，我都覺得十分納悶，這個籠子怎麼又變擠了？不久前被狗糟蹋的傷痕尚未完全癒合，黑白貓的身體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長大。
黑白貓在老媽與那個女人的看護之下，踏出顫抖的前腳，依舊趴伏行走。我充分表示友善，在貓籠四周或躺或臥，不曾再度向她嘶吼。黑白貓善於討人類歡心，走出貓籠的時間，大多窩在老媽或那個女人身上。
貓籠敞開的次數逐日增加。
不久後，老媽拆除貓籠，讓黑白貓自由出入。少了這道藩籬，黑白貓正式成為我的家人。
老媽和那個女人對命名的品味可說堪慮。
因為我年齡較長，一開始稱呼妹妹為「小貓」還能理解，結果叫著叫著，「小貓」竟成為妹妹的正式名諱，只是在後面加一個「牛」字，呼應黑白貓的毛色。妹妹看起來確實像一頭很小的乳牛，但我不願同流合污，既然她是比我年幼的女性，我稱呼她「妹妹」很恰當。
妹妹是在外流浪過的貓，不像我這樣，我似乎剛出生就被人類收了。所以妹妹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一開始還不太能與我溝通。為何連貓的語言都說不好？是否外面的世界，貓與貓之間不太需要談話？我無從得知。
年幼的妹妹，連我這般英勇的成貓都覺得可愛。記得某次晚餐時刻，妹妹用匍匐的身段朝我靠近，扭擰地說道：「姊姊，飯飯，吃，拜託。」
妹妹一臉古靈精怪，咬字卻含糊不清。那些單詞交錯排列，能組合出幾種完全不同的意思呢。
由於妹妹負傷，身體難免染上處刑台的氣味，我感到抱歉，可是我對妹妹的好意僅止於兩步之外。人類對那股氣味不以為意，將妹妹捧在懷裡，任憑攀附口鼻。
就寢時分，妹妹害怕獨自入眠，總是趴在老媽或那個女人身上，不害臊地發出響徹如雷的呼嚕聲，果然是小小貓，撒嬌起來毫不留情。但我認為關鍵在於，妹妹擁有清澈無邪的明黃大眼、勻稱圓潤的臉頰，以及與皚皚白毛穠纖合度的粉紅小鼻子，才能對人類如此肆無忌憚⋯⋯
我比妹妹早幾年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不必去危機四伏的街頭討飯，也許我比妹妹幸運。但老媽決定從上一個人類手中將我帶走以前，猶豫了一年之久，不像妹妹，才來家裡借宿幾天，就成為我們的家人，針對這點，妹妹擁有的幸運是我望塵莫及。
我慶幸妹妹來到這個家，成為幸運的貓咪。
可是，後來妹妹遭遇的磨難，實在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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