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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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的邊緣,有這麼一家工廠,這裡的光線總是昏昏暗暗,倒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該怎麼形容好呢,大概就像是身處在賭場內,燈光暗淡偏黃,沒有任何窗戶或是自然光,人們像失去靈魂的軀殼般身在其中,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
沙魯在這間工廠上班。
機器的轟鳴聲沒日沒夜地響起,一開始沙魯覺得那聲音刺耳得很,即使回到家中,也總覺得機器沒有停止運作,在耳邊日夜不息地轟隆作響著。有天夜𥚃,那聲音甚至在夢中也一直縈繞,直至沙魯感覺腦髓震動,頭殼欲裂之後,他便習慣了這種聲音。
上班時,工人們大多面無表情,雙手不停工作。他們不說話,也不怎麼休息,就只是一直做著單調而重複的動作。沙魯不太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覺得這樣的環境有點窒息。但做著做著,他發現大家也沒有什麼抱怨,於是他也不好向上司提出意見。再說自己也沒有什麼話語權,誰會在乎低層員工的反映呢?沙魯心想,也許大家早已有所不滿,但是槍打出頭鳥,提出問題的人往往都是被解決的那個人,我可不笨,這種不利己的事還是等其他勇士去做吧。
整體而言,沙魯對這份工作沒什麼不滿意,也沒有什麼資格找一份好待遇一點的工作。沒有任何技能的他,有人聘請就已經該感恩戴德,他是這麼想的。每個月的薪金扣除日常開支後還能夠有閒錢在網上偶爾打賞一下直播主,工作穩定,能夠糊口,有可以睡覺的地方,這樣的生活豈不美哉?
美滋滋的生活就這樣過了幾年,就在沙魯快要成為某個直播主的頭號金主的時候,艾爾法老闆召集了工廠員工,然後宣布當場解僱所有人。
沙魯嚇得當場呆在原地。沙魯也不記得當時的心情是如何,因為他連明天該怎麼過活也不知道。他沒有什麼積蓄,過的是今天,從來沒有想過明天。他住的是公司宿舍,現在要他馬上搬出去,一時間他也想不到可以住什麼地方。沙魯原以為美好的生活不會結束,他不想終結,他不想到其他地方工作,他習慣了這𥚃,他只能在這𥚃工作至死。
沙魯不明白艾爾法老闆為什麼要下這個殘忍的決定,他這個決定可是會讓上千名員工流離失所,其家庭的經濟支柱頓時崩塌傾頹。老闆說這不是因為經濟不景氣,也不是因為要倒閉,只是找到了更節省成本的人力。沙魯理解不了,明明已經賺得不少,為什麼還要想方設法賺更多?所謂老闆就是如此般慾望膨脹的東西嗎?沙魯此刻覺得自己就是個無慾無求的人,但求有三餐溫飽便足矣。沙魯望著兜𥚃的數個銅板,明明國家說所有人民早已全面脫離貧窮線,他總感覺有點不對勁。若然沒有了這份工作,他是真的要去行乞了。倘若在街邊的乞丐也在貧窮線以上,那麼在其他國家的窮人得有多麼可憐。沙魯突然覺得生在這個國家是幸福的,即使今天失去工作,但還是有其他人比他更慘。如此一想,沙魯整個人豁然開朗,煩憂通通拋到身後。
不過沙魯實在是太熱愛這份工作,於是他找到艾爾法老闆向他請求,希望能夠讓他繼續在這𥚃工作,只要有能夠回去的地方,即使再低的薪水,他也沒所謂。老闆很敬佩沙魯這種上班就是人生唯一追求的高尚精神,高興之下便把他擢升到經理位置,讓他去管理新來的員工。
當晚沙魯在床上高興得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為什麼老闆不但沒有解僱他甚至還升了他職?他思前想後,也就只有他其實遠比自己想像中優秀這一理由。沙魯覺得自己是千里馬而不自知,所以艾爾法老闆就是自己的伯樂,再世父母。
沙魯從床上一躍而起,半夜走到共用的浴室,找了一面全身鏡看了又看。他從前覺得自己長得很醜,現在覺得自己是一個美男。他面容尖削,眉毛濃密而凌亂,人們都說這像是從未修剪過的雜草,不修邊幅,今天他竟覺得這是粗獷美。他那雙圓圓的大眼睛,靈動而機敏,總是快速地四處掃視,人們都說這是狡黠的眼神,他現在覺得這是睿智。他鼻子扁平,鼻孔略大,雖不濃密但臉上覆蓋著稀疏的鬍鬚,嘴巴略寬,嘴唇稍薄,微微張開會露出尖銳的牙齒。他尖嘴猴腮的模樣總是會引得人哄堂大笑,此時他覺得是其他人嫉妒他的英才。
今天的沙魯就是一塊被發掘了的璞玉。他以前一直活在平凡的生活中,外表粗糙,沒有引人注目的光芒,才能和潛力隱藏在日常的瑣事和平庸的表象下。雖然看似平凡無奇,但他深處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和智慧。在遇到老闆這位真正的伯樂後,在鏡子前方的自己霎時綻放出驚人奪目的光彩。
他已經想不起剛被遣散的同事們的模樣,他只想到明天新來的下屬們會怎樣對他獻媚。
沙魯興奮得抓耳撓腮,上竄下跳地跑回自己那不足一坪的房間。他趴在床上,漆黑的房間中,手機的屏幕發亮,照耀了明天以及他忍不住上揚的嘴角。說起這部手機,這可是他的寶貝。當初他是打算用比較相宜的價錢買一部二手國外牌子的手機,但在付款時他猶豫了。外國的商家用微薄的薪水聘請本地工人,讓他們在惡劣的環境下工作,現在我買國外手機,這豈不是支持那些人一起壓榨勞動階級,欺負自己同胞嗎?這可不行。於是他便咬咬牙,用信用卡預支了接下來幾個月的薪金,買了一部國內生產的手機。儘管性能比較低下,價錢也相對地貴,但至少自己用得心安理得。他感覺自己就是無產階級的一名無名英雄,為他們狠狠吐了一口惡氣,以正義之名強而有力地掌摑了國外那些想要剝削我們的商家。
沙魯忽然回想起老爸曾經對自己說這個名字有特別意思,於是他便在搜尋引擎上搜索了自己的名字。他找了好一段時間也找不到什麼有用的資訊,於是他便轉換思維,嘗試搜尋自己的英文名字。沙魯在屏幕上嗒嗒打了幾個字,然後又按下刪除鍵,發現自己其實不懂英語。他摸了摸微禿的頭頂,忽爾想到了一個好方法。他先是上了個語言翻譯的網站,選擇用中文轉換英文,然後把自己的名字「沙魯」輸入。他得到的是SARU四個英文字母,他不懂得怎麼發音也不知道四個字母分別是什麼意思,在他眼中看來就只是一堆鬼畫符。
在網上查了將近半小時的沙魯快要放棄了,畢竟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就在此時,他找到了馬耳他文中SARU翻譯成中文的意思,意思是他們被創造了。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我被創造了的意思。這樣充滿智慧、近乎完美的生物確實也只能是上帝親自創造的。沙魯把手機緊抱入懷,滿意地睡著了。
隔天一早,沙魯在鬧鐘響起前就已經起來了。今天是成為經理的第一天,必須要給老闆留下一個好印象。他丟掉破爛的小背心,穿上某高仿名廠的襯衫,把鬚根刮乾淨然後走到大街上。他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兩條煙還有一支燒酒,等下見到老闆就獻給他,這些門面功夫是必須要做足的。在早餐店的門前,他停下了腳步。他想買兩個水煮蛋,但最後還是搖搖頭作罷。
回到公司後,艾爾法老闆高興地誇獎了沙魯,說他這身裝扮頗有沐猴而冠的感覺。沙魯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只見老闆笑得高興,想必一定是稱讚他這身行頭相當大方得體,於是也在旁一直陪笑。當然沙魯沒有忘記把禮物交給老闆,老闆先是皺了皺眉然後還是接受了。
老闆說要帶沙魯去見新員工,然後便一同去了工作的地方。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堆猴子。老闆自豪地說他聘請了一批動物訓練師,然後對猴子們進行嚴格的訓練。猴子們學得很快,不久便能熟練地操作流水線上的機器。看著猴子們靈巧地工作,艾爾法老闆感到無比滿意。老闆對沙魯說這幫畜生每天的酬勞就只是三個蘋果還有兩條香蕉,相比之下成本大幅減低了不少。沙魯自然是相當敬佩老闆的商業頭腦和智慧,難怪人家能夠賺這麼多錢。在老闆說話的同時,他伸頭縮頸的在暗中察看老闆的神態,然後偶爾再添兩句讚美欣賞之情。老闆臨離開前拍了拍沙魯的肩膊,你現在是經理,土龍沐猴的意思你懂的吧。沙魯連忙點頭表示自己明白。老闆差點笑得前俯後仰,然後對他說,你現在也是Alpha,也就是這群猴子的老大,你可要給我好好看看牠們。沙魯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也是艾爾法,但人家老闆說的話肯定是有點深度的,於是他便豎起拇指,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去掩飾自己的文化水平。
老闆離開後,沙魯便坐在高處的椅子上,望著下方那些猴子的一舉一動。猴子們的紀律嚴明,行動迅速,生產力高,比起人類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覺得工人們會被解僱也不是不無原因。人們到底哪𥚃是進化而來的生物?
如是者,又過了數月。某天午飯的時間,一隻體型較大的猴子走到沙魯跟前,然後豎起四根指頭比劃著什麼。沙魯想要趕牠走,但是牠卻一直留在原地不動。牠不動,其他猴子也不動。沙魯不知如何應對這個情況,只能急急撥打了老闆的電話。
艾爾法老闆帶著訓練師們來到現場,經過一番溝通後得知,原來猴子想要六個蘋果還有四條香蕉作報酬,不然就罷工。老闆屈指一算,若果答允,成本會馬上提升一倍。老闆拒絕妥協,想要討價還價,四個蘋果三條香蕉就是牠們的價值。猴子們激烈討論了五分鐘,得出結論是若然不答應牠們的訴求,牠們就會馬上離開。老闆嗤笑了一聲,說有種就走。猴子們在場內大肆搗亂,把機器弄壞,然後便要離開。沙魯在旁是看得膽顫心驚,幸好自己從沒想過要爭取什麼權益,更遑論是罷工然後辭職。沙魯覺得自己是明智的,畜生終究是畜生,智力始終是差了一點。性命事少,沒有工作事大,牠們一走了之之後有沒想過可以去什麼其他地方工作?
現場可說是樹倒猢猻散,猴子們走的走,被槍殺的槍殺。較早前還在工作的猴子們現在已嚥下牠們最後一口氣。這𥚃變成了一個充滿血腥味的地獄般的場景,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鐵鏽味和腐敗的氣息,每一口呼吸都讓沙魯感到作嘔。地面上散落著許多屍體,血液流淌成河,染紅了四周的地板。猴子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積著,有的腦漿流溢,有的內臟外露,血肉模糊,殘忍至極。有些屍體甚至還保持著痛苦的表情,眼睛空洞無神,嘴巴張大。周圍的牆壁和地面上斑斑點點地覆蓋著黏稠的血跡和碎裂的肉塊,蒼蠅在空中嗡嗡作響,不斷地在屍體間盤旋。
訓練師們活捉了幾隻來不及逃跑的猴子,老闆吩咐先把牠們鎖起,之後還有其他用途。沙魯替成功逃跑的猴子們的感到悲哀,被豢養慣的猴子們,獠牙還會鋒利嗎?
艾爾法老闆召回了所有被解僱的工人,向他們道歉並請求他們回來工作。他大排筵席,用九大簋宴請工人們,其中一味猴腦更是讓大家稱讚不絕。員工對老闆表達的歉意感到十分滿意,再加上做生不如做熟,於是便全都答應回來。
沙魯因為能力不足、玩忽職守,所以被懲罰了一年的薪金還有即時卸任經理的職位。但還好蒙受老闆的恩賜,沙魯還是沒有被辭退,能夠繼續在這裡工作已經讓他很滿足了。
在整理好工廠,需要重新上班的第一天,老闆召集了所有員工,並拖出那幾隻猴子。他叫了沙魯出來,然後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你知道為什麼要把你們叫回來嗎?其實我大可以用另外一批猴子。」沙魯膽怯地搖搖頭。「這是因為猴子會反抗而你們不會。你們才是真正的猴子,卑微且低賤的奴隸。」沙魯瞪大了雙目,但他竟無言以對。老闆把槍塞到沙魯的手中,然後要沙魯朝著猴子扣動扳機,說這叫殺猴儆人。沙魯不記得當時的心情是如何,不過他又再想起那幾隻逃跑了的猴子,沒有任何技能的牠們到底能去什麼地方, 還倒不如留在這個熟悉的環境比較舒服。
每個人總有些什麼東西是打從心底𥚃覺得恐懼的。有人覺得是蛇,有人覺得是鬼,沙魯覺得是習慣。在經過了那麼多事情之後,感覺上一切還是沒有變化。他還是六點半起床,穿的仍是破爛小背心,依舊買不起水煮蛋,工廠依然是昏昏暗暗的,機器的轟鳴聲沒日沒夜地響起,但他卻早已習慣。每天做的東西還是那幾樣,晚上點的是同樣的外賣,看的還是同樣的直播主。唯一不同的是日文中的SARU是猴子的意思,並不是什麼被創造的人。這就是人生最安穩舒服的階段,不用想太多、不用學太多、不用知太多、不用理太多、不用管太多,不利己的事還是等其他勇士去做吧。現狀就已經很美好,也不用付出額外的努力和冒險精神去嘗試新事物,就這樣繼續的活著,豈不美哉?
在城市的邊緣,有這麼一家工廠,還有那麼一家工廠。它們屬於不同的老闆,製作著不同的東西,但相同的是人人都是沙魯,人人都想成為沙魯,人人都無法擺脫成為沙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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