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四十公尺,幾乎絕望的直線衝刺,除去欄架,沒有藉口的全力奔跑更是難以繼續,永遠無法習慣的最後幾秒,不能停!只是單純地這麼想,來不及思考原因。
越線的瞬間,我放任乍停的雙腳軟下,撲上曬暖的PU跑道。
「第三名!」聽到這個尖叫的同時,我感覺到拳頭在攻擊我毫無防備小腿肚,算了!現在一點都不想動,況且采琪的手勁也蠻舒服的,就隨她吧!
眼前落下一條毛巾,黃綠交雜的格子紋,我硬撐起脖子往上望,對上扶著膝蓋的細長手指,不理會後頸的哀號,我的目光沿著穿隊服的雙腿向上,停在雅騰學姊背光的臉。
「比練習時進步多了。」
雖然沒有笑,她臉上是溫和而愉快的──我猜,但有一點不對,我思考著,然後聽到操場中央摔落跳高墊下的竿子。
「妳沒有去比賽嗎?」從我喘息未定的喉嚨傳出的聲音有點顫抖。
雅騰學姊輕輕一笑。
「已經被淘汰了。」
我僵住。那個夜裡,她第一次對我笑,是在告訴我決心棄賽之後,但是下個星期一她又出現在操場上,一如既往地開門、鎖門,我看到她坐上袁媽媽的機車回家,雖然不確定她們是不是和解了?但是很高興學姊可以繼續跳!如今見到同樣的笑容,她在高中的最後一次已經提前結束了,當然不是說沒有得到名次的比賽就沒有意義,但在我努力勸她留下後是這個結果,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走吧!別佔在跑道上了。」
我順從著學姊站起來,采琪也走到我身側,在學姊面前,她的音量收斂了許多,但還是吱吱喳喳地對我重播雅騰學姊如何在關鍵時刻錯過一百四十公分高的竿子,我不確定獨自走在前面的學姊有沒有聽見。
「好了!陪妳到這邊,我要去暖身了,等下要來看我比賽喔!」采琪在上看臺前拋下這句話,我來不及回她一句吐槽,她就一溜煙跑了。
走上看臺的休息區,走道上窩著兩個高一學弟在睡午覺,其他人不是比賽、就是加油去了,連教練都不知道在哪裡。雅騰學姊在階梯上回頭,原本就高過我不少的學姊現在更是只能仰望。
「應該要慶祝一下。」
「什麼?」
「四百跨,妳原本不是很擔心嗎?有這樣的結果,應該要慶祝一下的。」學姊很認真地說,「另外就是,我應該要謝謝妳!」
我想到過年間那幾個夜裡,我在冷風中騎腳踏車、翻牆進學校,在寂靜的操場上衝刺,雖然在黑暗與汗水中看不見,卻知道的,終點線那一端坐著一個人。我對學姊搖頭。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雅騰學姊沒有跟我爭,只是用比平時稍微飛揚的聲音說:「總之做點什麼吧!妳都去哪裡玩?想吃什麼嗎?」
那天下午,中小聯運閉幕之後,我載著學姊回到學校,我們輪流在學姊生活了五天的體育館廁所洗澡,因為事前沒有計畫,只能換穿早上來學校的制服,但總是比剛比完賽的一身汗好多了!
因為我的一句「燈會好像是今晚開幕?」,元宵燈會的開幕煙火成了我們的目標,可是距離放煙火的時間還早,我們先走進車站附近的百貨公司。學姊好像沒有特別想逛的東西,最後就一路搭電梯到頂樓的電子遊樂場。
上頂樓的瞬間,學姊好像被遊樂場的音樂嚇到了,不過她很快就開始東張西望,我帶她去換了一百塊的代幣,我們最先玩的是投籃機,雖然從沒來過這種地方,雅騰學姊卻有不錯的身手,差一點就進入第三關,分數只比我低一點,但她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百貨公司做平常體育課幹的事,想要換個花樣時,學姊被新進的音樂遊戲機台吸住,我基本上是音癡,就算常來這裡,也從沒想過要碰這個,但今天我們硬是玩遍了遊樂場裡的音樂遊戲,每次我或她手忙腳亂的時候,學姊就露出憋住笑聲的燦爛笑容,第一次看到時,我完全無法回神到遊戲上,惹得學姊笑得更是用力,最後出現非常慘烈的分數。
學姊甚至還嘗試了跳舞機,好像連續三天的運動會不存在似的,我的小腿已經投降了,況且晚點還要載學姊回家。我揹著兩個書包,靠在欄杆上欣賞雅騰學姊的樣子,其實也稱不上欣賞,因為她從頭到尾對上拍子的不到五次,平時飛躍的腳步徹底不見蹤影,只有一個頻頻驚叫的女孩。
「時間差不多了!」我對大概剛拿到那台機器史上最差成績的學姊說。
「正好,我的代幣用完了。」學姊接過我肩上的書包,我把口袋裡最後一個代幣一併交給她。
「咦?」學姊發汗微紅的臉不解地眨眼。
「我這邊還剩下最後一個,妳難得來遊樂場玩,就把它用掉吧!」
聽了我的話,學姊倒是慎重起來,仔細環顧整間遊樂場可以只用一個代幣的機台。
「那是什麼?」她指了一個粉紅色、形狀像提款機的機器,我對她解釋那是新型的戀愛占卜機,只要輸入星座、血型,就會跑出戀愛建議的小紙捲。
「不過機器占卜大概不會準吧?」我補上這句,想不到雅騰學姊出乎意料地有興趣,堅持把今天的最後一個代幣投進去。
天蠍座、A型,我偷瞄到學姊輸入的資料,然後她小心翼翼用手指捏起滾出機器的紙捲,我看她盯著掌心字句的表情突然變得難以形容,像是考卷發下來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填錯格子。
「怎麼了?」我好奇地湊上去看,學姊猛然向後一跳,把字條抓在胸前,讓我想到第一次送她回家時發生的事,所幸她馬上恢復,把字條塞到我手上。
「妳所在意的人正在看著妳唷☆」
差勁的印刷和意義不明的星號讓我差點笑出聲來,抬頭卻看到學姊已經大步往外走。
「雅騰學姊!」我連忙追上,「喏,妳的占卜結果。」
「不要。」她連回頭都沒有。
「為什麼?」我不懂直到前一刻還興致勃勃的她是怎麼了,就算只是遊戲,這也是用一個代幣換來的。
「我不要了,覺得可惜的話,看妳要收著還是怎樣都好。」
我要收著學姊的戀愛占卜做什麼呢?雖然是這麼想,我還是把紙條摺了兩摺,塞進書包。
往會場的公車上有點安靜,我們因為人群緊緊靠在一起,學姊背對著我,老實說這樣的沉默比較像我們平常的相處,只是有點在意剛才她的反應。
河岸邊的燈會滿滿的人流,越是往看煙火的廣場越是壯觀,我們隨興逛過中小學生做的花燈,擠進廣場的時候,舞台表演正好到一個段落。
「砰!」超過一百八十度的廣大夜空瞬間照亮,人海彼端的主燈開始旋轉,後方舞台的強力音響放送花車遊行一般的華麗管絃樂,我掩起耳朵,把音量降到電視劇背景音的程度,煙火爆破聲無視阻絕,直接在胸口回響。
火光映在雅騰學姊臉上,原以為她討厭吵鬧,但此刻她只是呆呆看著天邊花火,在紛亂中意外地平靜,像是與四周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玻璃窗,她看著外面,我也看著裡面,但無法伸手,也許這就是她既不引人注目、卻又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緣由,像朋友般一起玩了一下午,又再次發現可以親近的錯覺不過是個誤會。
有點失落,但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至少她今天笑得開心,我也很愉快,玻璃裡的東西能夠看著已經是幸福。
最後一道火光殘影消失,斑斕的主燈停止運轉、恢復沉寂,人潮開始蠢蠢向出口,推動在場所有人緩慢離場,一股急流沖過我們之間,我抬頭尋找學姊,四、五個高大的男生擋住我大部分的視野,就連該不該在人潮正中定住腳步、直到再次遇上學姊都無法決定。
右手被抓住,比我涼一些、很有力的手指,抵抗人群湧動,把我拉到她身邊,就算是雅騰學姊的個子,也得拉長脖子在擁擠中確認方向,我貼在她左臂後方,緊緊回握學姊的手,有點濕涼的觸感,不知道是誰的汗?
終於搭上回市區的公車,車上冷氣洗去人群中的焦躁,剛剛還喧鬧著的人們一個個在自己小小的空間安靜下來,已經不會走散了,但是我們沒有一個先放手,交疊的兩隻手變得有點熱,學姊看著窗外,散落白襯衫上的黑髮分毫不動,或許她是必須孤獨才能呼吸的花,那麼能暫時擁有這一點溫暖就是她和我最高限度的需要與渴望。
不知道灰姑娘在舞會後是怎麼回到現實的?還好再次回學校上課已經是兩天後。中小聯運後的第一次練習,一到三年級全體隊員在操場上圍成零散的圈,讓教練一個一個叫名字上去領獎狀,大家又是歡呼又是尖叫,把雙手拍得又紅又辣。
「袁雅騰,高女組跳高第六名。」
學姊表情平靜地走上前接過獎狀,轉身離開前,教練留下她。
「這次比較可惜,但已經算很不錯了!」教練對學姊說完,轉而對坐著的大家道:「雅騰在青山的三年中每年都參加跳高,包括國中時代已經參加了六次中小聯運,其中五次拿到拿到名次,也是很不簡單!接下來她就要專心準備入學申請,今天是她在隊上的最後一天,請大家用最熱烈的掌聲來歡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