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瘡 - 無面

他的記憶有很多空洞。

身世、童年歲月、如何來到這座城市，他都沒印象。

不過，這裡的墮落霓虹、藏匿罪惡的街道、精與血的腥臭，倒是讓他感到格外舒適。他沒有名字，只記得一個代號⸺狼刃。

他記得機械左臂發出的馬達聲，記得要定時打磨五根尖爪；他記得怎麼啟動皮膚底下的植入裝置，記得這副偏離人道的改造軀體為何存在。他很清楚，自己最擅長某些特殊領域。

消滅武器庫與幫派頭目的委託，對他來說再適合不過。他很單純⸺與眾生同樣⸺為了吃飯（應該說電解液）、為了活下去而盡我所能、賺取報酬。別人的死亡與崩壞，則是用來穩定情緒的額外養分。

簡直把興趣結合工作，毫無憐憫，就像那個任務名稱一樣，冷若寒冰。

佔據廢棄工廠，再安排大量低階打手看管，很符合指定幫派的「傳統」作風。狼刃站在老舊煙囪頂端，用佈滿資訊的視野掃描整座基地。兩兩成對的橘紅熱點在廠區周遭巡邏，中央倉庫附近有數十人群聚，活躍的看起來在打牌、其它的則是在睡覺，他們後方，散發藍色冷光的就是武器儲藏室。

標的確認。守軍很多，但沒有一個顯示出改造植入物。

「挑戰性不太夠呢……」

刺客兜帽隨風飄動。他定好了路線，舉手遮住空中的赤紅弦月，直到詭譎月色透過光學迷彩塗層，打穿他的「靈魂之窗」。他沒看過自己的雙眼，意識產生之後，就一直透過面具窺探外界，每次想在鏡前將之取下，不復存在的九成肉體就會產生激烈痛楚。

幻肢的記憶，也許是解開過去謎團的關鍵……

「隨便，先止痛再說。」

喚回存在感的特效藥，就是鬥爭。人形輪廓從高處墜落，消失於夜空。隨後，工地起重機、天然氣儲存槽、樓頂屋簷，各個制高點逐一迸裂，留下深深爪痕，不斷朝武器庫推進。

上方的異狀與鋼索收捲的聲音，引起了巡邏中的黑幫份子注意。隨後傳來的喧鬧，更證明入侵者的存在。當他們呼朋引伴、結隊抵達騷動現場時，乍見庫房前的賭桌上站著一個陌生人，同夥們全攤倒在椅子上，喉頭都被割開。

鮮血流淌，淹沒亡者手中來不及打出的牌，還有滿地籌碼。

「媽的！斃了他！」

手槍、步槍、衝鋒槍，黑幫展開攻擊的同時，狼刃也把左臂鐵爪朝向他們，發出刺眼閃光。沒有改造瞳孔的打手一時盲目，只能朝前方瘋狂開炮。殊不知，子彈沒有擊中刺客，反而灌進寶貴的武器庫。

「停！停火！打到貨了！」高階幹部從休息室奪門而出，才剛張嘴怒斥，太陽穴就被天外飛來的鏢刃刺入。

暗器急襲，黑幫份子逐一倒下，剩下的也失去理智，不分青紅皂白掃射。探照燈破碎，散落玻璃鉤勒出刺客剪影；火花與槍焰閃爍戰場，照著彈雨中穿梭閃躲的死神。熱鉛擦過皮膚電導層，仿生神經的模擬痛覺讓狼刃興致高昂。只攜帶輕裝就讓敵方摧毀自己據點，實在省了不少錢，讓他得以「投資」更多改造手術。

激素分泌帶來鼓脹歡愉，武器庫也發生劇烈爆炸。鐵門在隆起瞬間結冰崩裂，持續溢出白色凍氣。首要目標完成，但礙眼蒼蠅還是很多，狼刃關閉光學迷彩，朝霧中射擊鐵爪鉤繩，抓到一罐容器就往黑幫大軍腳邊甩去。

鏘。

一聲脆響，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氣爆。不穩定化學物質瞬間奪去周遭溫度與動能，被波及的打手全部凍成冰棒。唯一倖免的，是躲在隊伍後面的小嘍囉。他屁股著地，看到自己兩根小腿還黏在地上，斷面流著暗紅汁液。

「啊！啊⸺啊啊⸺！」

慘叫、哀號。狼刃冷眼看著脆弱生物爬行蠕動，無慈悲地揮舞鞭爪，把他的夥伴打成碎片，像沾了果醬的雪花般，噴到他臉上、噴到他嘴巴裡。

「哈⸺哈！啊⸺哈哈……啊……」

崩潰的敵人，能反證自身的堅強，實為享受。最後，當刺客準備收回繩索，結束對方的苦難時，內部零件卻因表面結霜卡了一下。

「啊，要加裝低溫防護，記起來。」

「嗚嗚……救命……老、老大？老大！在這裡！救命啊！」

第二目標來了？

刺客朝嘍囉伸手求援的方向看去。一個碩大身影緩緩走出暗處，在斷腿小弟前停下腳步，單膝蹲跪，伸出粗壯的右臂。

「抱歉，沒錢治療殘廢。」

都花在自己身上吧？狼刃猜想。看那西裝有夠緊繃，大概撐不到一天。壯漢的掌心始終朝下，一把鉗住小弟腦勺，將他騰空抓起。刺客拉開距離，靜觀其變。

「再說，看看你們都幹了什麼好事？」

「老……大？」

還來不及求饒，嘍囉的首級就被扭轉一百八十度，面向殘破的庫房和始作俑者。鎖在頭皮上的五指浮現青筋，顱骨劈啪碎裂，腦漿與眼球也跟著噴出指間縫隙，最後，只剩無從辨識的肉屑。

「南無南無……所以……面具仔，你老闆是誰？」

「無可奉告。」

狼刃面對擠人頭如擠水果的黑幫頭目，嘴角不禁上揚。掃描顯示，那怪物般的肉身完全沒有改造痕跡。否，應該是使用肌纖維強化藥之類的技術，加上日積月累的鍛鍊？

毫無效率，刺客不以為然地開口：「槍很方便，只要動食指，比你那樣輕鬆多了，也不會弄髒衣服。」

「槍哦……以前用過，那時，我還很弱。」黑幫頭目拍了拍胸口血痕，二頭肌與三頭肌加起來是刺客腰圍的兩倍，「可惜，一個人再強，跟隨他的都不長進，也沒屁用。」

「看貨櫃上的標誌，你們是『企業』的下盤商吧？能拿到那個量，關係應該很好，為何不借用AI監視系統，放幾台哨兵機甲？跟不上時代，遲早滅亡。」

「幹，突然這麼多話？」

頭目笑著撕掉襯衫、伸展四肢，對空揮了幾拳。背上的騰龍刺青隨肌肉起伏栩栩如生。

「你知道……地球非洲還保有原始部落？不是全世界都能與時俱進啊……這些跟不上時代的廢物，在外遊蕩，像雜草叢生，只會妨礙組織成長，想說便宜買來用用，結果還是訓練不足呢……反省、反省……我喜歡看歷史故事，我知道，價值觀遲早會翻轉過來，大家都在追求『先進』，『傳統』反而有稀少價值，對吧？」

「還沒翻轉，你們就死光了。」

「哼……至少，死得像個人類，再賭一把來世……看你那樣子，死後能去哪裡？電子天國，還是虛擬地獄？哈！」

「錯。」

狼刃對那些迷信言論感到作嘔，蹲低重心、爪擺胸前，進入備戰狀態。

「我沒打算離開……這個稱作現實的……邊獄（Limbo）。」

「好吧，面具仔……如果你還能當孤魂野鬼，記得托夢告訴我答案！」

黑幫首領朝天怒吼，大氣都為之激震。下一秒，狼刃腳下的水泥地就被重拳打凹。幸好他及時後翻閃避，並朝目標眼睛丟擲兩把飛鏢。沒想到，筋肉怪物竟直接用左手掌接招，暗器只插入皮膚數毫。

狼刃咋舌後退，思考該如何攻入關節弱點。頭目沒有拔掉飛鏢，反而將之握入掌心、穿出手背，變成即席拳刃。

「看！我也有爪子，好酷喔！」

「呿，別小看改造技術。」刺客突然增速，在目標四周反覆奔躍。中樞推進解除肢體限制，突觸鍵結單元全數運轉，冰霧、火花，全都緩慢下來，敵人的一舉一動也不例外。

魁梧巨漢只能左顧右盼，作勢防禦。狼刃趁隙繞背突入，只見目標握緊左拳、原地轉圈，準確地在敵人視線高度撒出一道血牆。

來不及躲。面具護目鏡遭到遮蔽，光學、熱成像同時失效。狼刃急忙煞車切換聲納探測，射出鐵爪護身，想彌補那0.1秒的延遲。

「抓到了。」

刺客眼界恢復，發現頭目咧嘴奸笑，用雙手握住嵌在胸肌上的鐵爪鋼索猛力一拉。質量差距過大，狼刃整個離開地面，朝那岩壁般的肩膀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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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天旋地轉。

刺客陷入暈厥，系統還再重啟途中，他就被拋過來，重摔、拋過去，重摔。

「不怕短路！不怕駭客！人體！也是！很有用的！」

左摔右摔、前摔後摔，摔、摔、摔……

「放棄鑽研！仰賴機械！你！真可惜！」

啪。

壞掉的玩具攤在地上，憑著金屬記憶微弱掙扎。

巨漢走向抽搐的狼刃，重重踩著他的肩膀，將改造左臂連根拔除，再像剛剛對待部下一樣，連同兜帽，握起那顆小小的頭顱。

「對了，你也不用槍，這點值得加分。」

「笨蛋，該用……還是會用……」

狼刃回過神，從懸空的腳底板甩出一根鐵釘，向後弓起腰身，利用擺盪能量，奮力將之踢進敵人腹部。

怪物往下看去，只見鐵釘脫離刺客腳部，尾端孔洞朝四個方向噴出烈焰，使釘頭高速迴旋、鑽入肉體深處。劇痛讓他不得不放下刺客，鐵釘內藏的炸藥馬上在肚子裡爆開。

黑煙竄升、血肉模糊。腸子流出燒焦破洞，頭目退了幾步，刺客隨即往前衝去，用全身力量將他踹入武器庫房，撞進一箱鐵製貨櫃，寒霜氣體洩漏得更加劇烈。

「嗚？嘎啊啊⸺！」汗水凍結，巨漢黏在金屬表面動彈不得，怒吼隨即被白霧淹沒，再也沒有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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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恢復寂靜，狼刃在融化的屍體碎片與血泊之中穩住腳步，疲憊地喘著大氣。

「終於……噁心的傢伙。」

當刺客轉過身時，突然聽到庫房中傳來冰塊的破裂聲。

「肏你媽，好痛啊……」

陰魂不散的黑幫頭目使勁爬出煙霧，趴倒在地上，沒過多久又站了起來。

肚子破洞被小腸綁住，原先刺著龍紋的後背皮膚整片剝離，露出深達骨骼的傷口。半身被削掉，但，他看起來樂在其中。

「第二輪……開始！」

「太噁了……」

狼刃低頭嘆息。夜晚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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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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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幾拳了？我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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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月亮還掛在那邊，在那邊嘲笑我。什麼挑戰性不足，結果，被當成沙包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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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月亮為什麼是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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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哪裡……地球……我有去過地球？

紅色、血的顏色……我看到的紅，真的是紅嗎？顯示器校準的資訊，在別人眼中，會不會是綠色？

我的臉……最原始的那張臉，是長什麼樣子……有細胞、角質，還是只有在我面前飛舞的線圈、鐵片？

東拼西湊的身體、若有若無的記憶……是真是假？

我的……生命……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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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通……

撲通、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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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用心肺幫浦，啟動。

「喀哈！」

狼刃朝天咳出一攤機油，看見難纏的死敵跨在自己上方，笑咪咪的眼神、祥和的嘴角，都令人不寒而慄。

「收回前言……是你讓我突破極限，體認到生死邊緣的激昂……原來，你也在用屬於你的方法，鑽研何謂強大，鑽研人類的可能性……這場架，打得好！感謝！感謝！太感謝！」

躺平的狼刃無力回嘴，光維持意識就快耗盡精神。頭目彎下腰，把手伸向那副面具，好奇地睜大眼睛。

「送你上路之前，先讓我看看吧……嗯？嗯……嗯！」

面具比想像中黏得更緊，頭目扭了幾下，才把它從刺客臉上拿掉。不到一秒，那塊鐵片就掉出他驚愕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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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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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告訴我啊……嘿……嘿嘿……」

勉強吐出鼻頭的訕笑，隨著寒風飄揚。狼刃的感官沒有消失，反而成了第三人稱視點。帶有雜訊的畫面中，能看到自己的雙腳、黑幫頭目的背影，以及滿地血水。

那是從面具角度看出去的影像。如果，離開本體的零件還用腦波聯繫著，就表示……

有勝算。

「告訴我……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鬼魂？」

「夠了……快點滾出這個世界，沒有地方容得下你。」

黑幫頭目舉起雙拳，準備把刺客捶成廢鐵。

狼刃看準時機，把所有能量導至腿部，使勁掃過敵人下盤。

「哼？」

血水降低摩擦，加上重心過高，一連串的反應害巨漢失足滑倒、重摔於地，接著，完全失去身體控制能力。

「咕！咕喔……」

五根鐵爪分別穿出怪物雙眼、鼻頭，與嘴巴，牽著冒泡的黏液挺立。

遙控能力發覺後，狼刃藉由不同視野，控制斷掉的左臂偷偷爬到預測位置，成功讓目標倒在利器上，破壞他背面敞開的弱點：後頸部、肌腱中央縫隙，直搗腦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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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務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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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電池回到活動水平。刺客看著自己的身體踉蹌站起，步步接近。

他猶豫了一會兒，下定決心拿起面具，用電子雙眼照向頭部。那時，想像中的心臟彷彿快要爆裂開來。

「唉？」

真相大白，狼刃感到疑惑，也鬆了口氣。內建軟體自動屏蔽畫面，把他的臉孔用亂碼覆蓋。那裡還是一樣，什麼都沒有。

「搞啥……」

刺客索性戴回面具，撿起鐵爪和堪用的零件，一跛一跛地離開工廠。

有點失望，有點喜悅。他沒能解開謎團，卻跨過一堵高牆。那虛無飄渺的「終點」又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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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王星。

毫無關聯的詞彙冒出腦海，不曉得那是電子麻藥的副作用，還是什麼天啟指引。現在想什麼都沒用，狼刃打算先去回報任務、領取現金，因為他沒有銀行戶頭。

「該換一間醫生嗎……不對，要先找最新型錄……嘻嘻，好期待下次……能變多強……」

也許，把身體全部替換成機械，他的鬼魂就能安息。然後，留存於世間的那隻科學怪屍，在這座無邊無際又沒有溫度的人造叢林中，也不會顯得格格不入、曖昧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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