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2 /詰問/

深夜，醫院的急症部的走廊燈火通明，偶有護士捧著紗布匆匆來去，痛苦的呻吟在迴廊裏隱約地迴盪。

急步穿過走廊的鄭子瑜像一隻紅色的飛鳥，棒球外套下擺急劇晃動，運動鞋與橡膠地板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

拐過走廊轉角時，他差點撞上一座轆轆前行的輪椅，險險側身避過，盯著牆邊飛掠而過的號碼牌，781、782、783，最後抵達目的地時，腳下卻是一頓，在門口煞步。

門沒有關。

房間燈光明亮，裏面光景十分清晰。穿著寬鬆T恤的少年彷彿被壓制的囚徒，被幾個護士牢牢按倒在病床上，略長的黑髮在雪白的枕頭上凌亂散開。

瘦削手臂在床邊橫伸，羸弱得像能被輕易折斷的一枝雪，小臂上卻殘忍地插著一柄剪刀。

鄭子瑜心臟猝不及防地吃了一記重錘，在震盪中麻痺。

苦痛赤裸地呈現眼前，血腥得失真，好像電影海報濃墨重彩渲染的荒誕獵奇畫面，汨汨冒出的腥紅血液灼傷他的眼睛。

鄭子瑜呼吸一窒，不禁移開視線，卻對上容裕那雙霧濛濛的眼睛。

少年似乎是望著他，又似乎只是渙散地看著這個方向，欠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動，但出口的言詞消融成水汽，一個字都無法傳遞。

鄭子瑜踏前兩步。然而未待他靠近，少年的頭便已虛弱地歪向一側，沒受傷的右手無力地垂落在床緣，似乎是失去了意識。

下一刻，有人影挪過來，遮擋他的視線，是容裕的舅舅虞因。

男人高挺鼻樑上的鏡片折射冰冷亮光。被那雙漆黑的眼眸注視的剎那，有陷入深淵的心悸之感。

「子瑜，我們出去吧，」虞因踏前兩步迎向鄭子瑜，伸手搭他肩膀，低沉道：「不要妨礙醫生工作。」

醫生有條不紊地指揮著護士們壓好容裕的手臂，俯身查看傷處。醫護人員晃動的人影遮住昏迷的容裕。

鄭子瑜便不再看，在虞因的引導下出了病房，在走廊的椅上坐下。內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揪扯成一團。他雖是小輩，但好歹是個二十一歲的成年人，也是個未來要當醫生的人，於是作出個大人樣子，與虞因說話。

「他怎麼受傷了。」

話語尾音微顫。

「子瑜，」虞因看穿這位年輕人的外強中乾，挨著他坐下，拍他的肩膀：「醫生說阿裕沒有生命危險，別擔心。」話鋒一轉：「你怎麼來了？」

　「阿裕的緊急聯絡人電話填了家裏的座機，沒有改掉。」鄭子瑜抬手撫一下紅色風衣的衣襟，嗓音終於恢復平日的沉穩，有條不紊地解釋：「父親去了加拿大公幹，一時趕不回來。」

「若是有要緊事，不來也無妨，有我看著。」虞因溫和道：「你最近不是要考試。」

有白袍醫生匆匆過來，要與虞因解說手術事宜，他便起身過去了。

不來也無妨嗎。

鄭子瑜獨自坐在那排椅子上，望著虞因在走廊的另一端與醫生低聲說話。有三兩個護士經過，不由自主地盯著虞因竊竊私語。

這不是那個女模的緋聞男友麼。對對，姚菀兒的攝影師男友，怎麼半夜出現在醫院？是不是姚菀兒住院了？

據說好像是個很了不起的攝影師。

比起攝影師，我覺得他更像模特......

夜深露重，燈光冰冷地沿著長廊灑落。虞因正拿起墨水筆，在醫生遞過去的文件上簽名，低頭閱讀時，俊美的臉孔籠上深淺不一的灰色陰影。

他身上的青灰羊毛混紡外套剪裁簡約，卻優雅時尚，似是出自名牌設計師之手。內裏的衣裝卻是少見的隨便：T恤、卡其色及膝褲、涼鞋，好像是從家裏匆匆出門。雖衣著內外極不搭調，卻不顯滑稽；那一份淵渟嶽峙的氣度沉澱在骨子裏，與衣裝無關。

確實出類拔萃。

鄭子瑜收回視線，在容裕的病床轆轆出了房間時匆匆起身跟上去，又在手術室外被護士擋下來，只得再次找了椅子坐下。

「手術中」的燈箱亮起，門扉緊掩。

白色走廊泛著淡淡的消毒水氣味，隱隱約約響起儀器穩定的低鳴聲，嗶嗶，嗶嗶，有種聽到容裕心音的錯覺。

鄭子瑜閉上眼，手肘壓在膝蓋上，微微震顫的十指扣在一起，額頭抵在手背上。

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心電圖的波型。P波，PR段，QRS波組，線條上下波動，是心房緊縮泵動，血液在血管流動，然後瀉出皮膚組織的破口，腥紅的，猩紅的血。

嗶嗶，啪搭，嗶嗶，啪搭。儀器與虞因的腳步聲交錯。踱步的步伐不緊不慢，涼鞋鞋底規律地敲著地面，過了片刻就近了耳邊，然後止息。

虞因在鄭子瑜身旁坐下，像一隻無聲收翅在枝頭棲息的烏鴉。深沉的雙眼凝望虛空，又掃向身旁的人那微微顫抖的手，然後閉目，彷彿在消化只有他能看到的命運預言。

「子瑜，你最近有沒有見過阿裕？」

鄭子瑜聽到這輕柔的問句，抬頭去看虞因。男人鏡片上浮著一片鋒利的光，彷彿能割傷人的眼睛。

「沒有。我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了，」鄭子瑜垂下眼：「或許我應該要關心一下他。」

「不怪你。」虞因微一頷首，鏡片上的光隱去，眼神不帶譴責，只是眼尾的淚痣綴一絲愁緒：「畢竟阿裕確實和你不太......」

他沒有說下去，鄭子瑜也沒有接話。他們只是坐在手術室外，緘默地等待那一盞「手術中」的紅燈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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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滅了。病床又轆轆地出了手術室，進了一間單人病房。

手術成功，剪刀已經被移除。雖然手部神經有些許損傷，但患者很年輕，只要好好護理復元的機率很大。

女醫生交代了一番後，提醒監護人到樓下繳費。虞因向她道謝，便去搭升降機下樓。

男人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走廊轉角處，女醫生便叫住了抬腳走向病房的年輕人。

「是容裕的家屬？」女醫生問。她身上的白袍衣角有些皺，銀色聽診器掛在脖子上，面上略有疲色，卻仍舊是專業醫師的口吻，讓人不由自主信服：「借一步說話。」

她抱著寫字夾板，俐落地往走廊深處走去。穿著紅色棒球外套的年輕人回頭望一眼門扉緊掩的病房，才跟上去，進了一間空會診室。

凌晨兩點，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只淺淺地映著室內冰冷的白光與浮動的人影。會診室是長方形，一張長桌，幾張椅子，與一張躺椅。

「坐。」女醫生在長桌對面坐下，指一指對面的空椅坐下，然後在桌上放下夾板：「怎麼稱呼？」

「鄭子瑜。」年輕人落座，背脊沒有靠上椅背，坐姿端正，看來家教良好。他似乎對於與醫生單獨會面的情況有幾分詫異，但沒有流露局促神色，氣度沉穩：「可以叫我子瑜。」

「子瑜，若不介意，我想與你聊一聊關於患者的事。」女醫生自口袋掏出一枝原子筆，「咔」的一聲按出筆尖：「你和他是甚麼關係？」

鄭子瑜沉默頃刻，似乎在斟酌言詞，過了一陣才道：「我和他其實沒有甚麼關係。」

對上醫生「願聞其詳」的眼神，鄭子瑜續道：「我父親和虞姨......就是阿裕他母親，之前快要結婚了，虞姨和阿裕搬進我家住了半年多，」他一頓：「可惜虞姨在結婚之前急病去世了。」

所以他們連繼兄弟都不是。

「我很遺憾。」女醫生說。口吻並不敷衍，但或許是見慣生死，所以有幾分公事公辦的平淡：「那容裕還住在你家嗎？」

鄭子瑜搖頭：「他在虞姨喪禮之後就搬了出去和他舅舅住。」他的眼神浮向醫生後方漆黑的窗口，似乎在盯著自己的倒影：「如果是要了解他的事情，他舅舅會比我清楚很多。」

女醫生「唔」了一聲，筆尖在紙上劃了幾下，卻沒有就此打住：「他和他舅舅關係如何？」

鄭子瑜似乎覺得有些冷，雙手攏到風衣口袋裏：「他們關係很好。他從小就很......崇拜他舅舅。」

崇拜？女醫生又是那副願聞其詳的樣子，所以鄭子嶼解釋道：「他舅舅是很著名的攝影師，贏過不少國際獎項。」最近更因和著名女模鬧出緋聞，名氣更上一層樓。

最後這句有非議之嫌，所以他沒說。

女醫生點點頭，問了些容裕最近生活狀況如何，心情如何等問題。鄭子瑜一概不知，說到第五個「不知道」後，耐著性子重複道：「其實這些問題問他舅舅更合適，他舅舅比我清楚得多──」

女醫生寫字的動作停滯片刻，然後食指按下筆尾「咔」的一聲，筆尖縮回去。

「容裕入院時，神智不太清醒，有失語的跡象，像是受了精神刺激。」

鄭子瑜也失語。

診室一時安靜下來，幾乎能聽到天花板上電流淌過電線的細微滋滋聲。

「除了剪刀造成的傷勢外，他的手腕和腳腕有被繩索勒傷的痕跡。」女醫生語氣平緩。

「我們懷疑他遭受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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