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裕他喜歡......捆縛。」鄭子瑜緩慢地複述:「手腳上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傷痕。」
中午的醫院走廊一片敞亮。病人家屬三三兩兩地來往,或低聲傾談,或沉默不言。他們都沒有經過這個落在陰影處的角落。
「若非情況特殊,又牽涉未成年,否則慣例是不會透露病人隱私。」女醫生習慣性地按一下手中原子筆的筆尾:「希望你作為容裕的......親友,不會以批判的目光看待他的個人喜好。」
「這是他舅舅說的嗎?」鄭子瑜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平淡:「一面之詞,未免難以取信。」
「容裕是藝術生,準備報考大學的藝術科系。」身著白袍的女醫生又再按一次筆尾,收起筆尖,然後把原子筆收進口袋裏,「虞先生將容裕作品集的電子檔展示了給我們看,裏面的內容是以捆縛為主題的美學分析。我們聯絡了他的美術老師,她也確認了容裕確實對捆縛題材有濃厚興趣,有不少相關的繪畫與攝影作品,有不少是......以他自己為素材。」
有護士推著堆滿文件檔的小推車路過,掛在鐵鉤上的一疊橡皮筋搖擺著碰撞推車的邊緣,頃刻間消失在轉角。
鄭子瑜將右手插在口袋裡,紅色棒球外套衣領敞開,露出裏面有些皺的象牙色上衣。
「就算他確實有這樣的......喜好,也不能百分百排除這一次是被別人強迫的可能性。」
女醫生多看了鄭子瑜一眼。他側頭望著窗口,清雋的眉眼還是淡淡的,沒甚麼情緒,符合關係疏遠的親友應有的態度:剛才的話語應只是出於嚴密的邏輯思考,而非感性的關切。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鬱鬱蒼蒼的庭園景觀:茂盛的垂葉榕撐開碧綠的傘蓋,樹蔭籠罩蜿蜒的石板路,步上走道的行人如跳棋遊戲中小小的棋子。
「沒錯,我們也考慮到你所說的那種可能性,所以仍然決定繼續隔離監護人。」女醫生道:「但在律師介入施壓的情況下,如沒有監護人虐待容裕的證據,我們很難再繼續阻止監護人和他見面。」
鄭子瑜垂下眼睛,似在沉思。
「容裕到目前為止一個字都沒有說,他不願意對醫生、護士或社工開口。」女醫生直視著鄭子瑜,清澈的眼眸映出這個年輕人沉靜的臉:「或許他會願意和你說說話。」
鄭子瑜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闔上雙眼,背脊靠向牆壁,喉結滾動一下,才道:「......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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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門敞開時,坐在病床上的少年飛快地扭過頭來盯著這邊,手中湯匙一抖,灑了點粥在桌面。
鄭子瑜順手關上門,取了紙巾過去擦拭桌面,問道:「有沒有燙到?」
容裕搖頭,又伸手去抓他的手。
怎麼那麼喜歡抓我的手。
鄭子瑜轉身躲開,順道將髒了的紙巾丟到垃圾桶內,不著痕跡地望一眼房門上那道長方的小窗口。有道模糊的影子守在那裏,是負責阻攔虞因進來的保安。
時間不多,但不能急。
鄭子瑜拉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明明是伸手可及的距離,但容裕似乎讀懂了他不願有肢體接觸的意思,再也沒有伸手過來,只是坐在病床上,默默望著他。
鄭子瑜垂下眼睫,沒有和他對上眼,而是自口袋掏出一張紙,放在桌子上,推過去。
容裕低頭望著那張有點皺的便利店收據,以沒受傷的左手手心壓平紙面,不假思索地拈起紙張,手指靈活地舞動起來。
單薄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一折,一翻,不過片刻,一隻紙鶴翩然成型。或許是右手受傷乏力的緣故,紙鶴的翅膀微有些走型,但他毫不在意,將紙鶴托在手心,眼睛彎起來。
「七百六十八。」容裕輕輕道。
鄭子瑜有些意外:「原來你還在繼續折千羽鶴。」
少年清澈的眼睛凝望著他,柔軟的烏黑髮絲在肩膀披瀉,純良得似森林裏飲澗的靈鹿。
既然那麼愛摺紙,為什麼要傷害自己的手呢。這樣的人,喜歡折紙鶴,也會喜歡......被繩索捆綁住嗎?
「其他的紙鶴呢?」鄭子瑜壓下其他念頭,溫聲問:「還放在那個藍色行李箱裏?」
「對。」容裕小聲說:「不過現在太多了,行李箱快放不下。」
鄭子瑜笑了聲,然後尋不到話說似的沉默下來。病房一陣寂靜,隱約能聽到外面走廊上護士的低語,和漸近又漸遠的足音。
容裕坐在病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揉捏著紙鶴的翅膀,烏溜溜的眼睛注視著鄭子瑜,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
「你還在生氣嗎?」他小聲地道。「哥──」
鄭子瑜截口道:「虞因是不是傷害你?」問句出口後,他自己亦是一愣,因語氣比所想的更冰冷鋒利。
容裕一怔,緩慢地低下頭,望著自己包著繃帶的手臂,垂落在臉頰兩側的髮像烏黑的絲綢簾子,徹底遮住他的臉。
「是我。」容裕的聲音像煙一樣飄起來:「是我......承受不住、崩潰了......用剪刀......」
鄭子瑜等了片刻,見他沒說下去,便問:「承受不住甚麼?」語氣比先前溫和許多。
少年仍低著頭,單薄的肩膀微顫,手指用力攥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呼吸變得淺促。鄭子瑜眉頭微蹙,面露不忍,起身湊近,輕拍他的背,哄小孩般柔聲說話:深呼吸,慢慢來。不要怕,告訴我──
「舅舅要......要結婚。」容裕長喘一口氣:「他說,就算結婚了,他也不會不要我.......不會不要我......」
他像溺水之人抓救命稻草一樣,受傷的右手也伸過去,雙手用力抓住鄭子瑜的外套衣襟。
鄭子瑜本準備要抱住他肩膀安撫,聞言動作一滯,抬起的手臂收了回去,就那樣坐在床邊,任他扯住自己的衣襟。
「不會......不要我?為什麼......會這樣?」少年嗓音顫得句子斷裂了好幾次,尾音融成濕潤的哭音:「都......要結婚了......為、甚麼要......這樣?」
紅色棒球外套被扯得領口外翻。鄭子瑜安靜地看著被面無聲地暈開一串深色的水痕。
顫栗、呼吸短促、情緒失控──恐慌症發作。
在心中有條不紊地勾選了一列格子之後,鄭子瑜伸手摁下床頭的呼叫鈴按鈕。
脖子被領口勒住。雖沒有壓迫到氣管,仍有些不舒服。但讓鄭子瑜更不舒服的是耳邊那悲淒的泣聲。他轉過頭,側臉上漫開一片陰影。
「所以他沒有傷害你。」鄭子瑜平靜得近乎冷漠:「那你手腳上的勒傷,也是自願的?」明明說到這裏該點到即止,但他還是張開嘴唇,輕聲吐出下一句:「你喜歡被綁起來......和摺紙一樣喜歡?」
脖子上的壓力一瞬消失。容裕鬆開他的衣襟,手無力地跌落在被子上。佈滿紅筋的眼睛惶恐地盯著他,整個人一動不動,好像被甚麼東西一瞬攝去了魂魄。
喘息、嗚咽、話音全都消失,只餘死寂。
明明按鈴距離房門打開、護士湧入也只有不到兩分鐘的時間,但那死寂的片刻太濃稠,幾乎感覺不到時間流動。
容裕閉上眼,雙手交錯抱著自己,肩膀微微發抖,再次睜開眼睛時,那種孩童般的赤裸軟弱就自他的眉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無悲無喜的空白表情,像戴上一張白瓷面具。
「難道你就很正常?」容裕輕聲道,雙手指甲用力刺入衣袖,「你很正常嗎?」
下一刻,強行壓抑的洶湧情緒潰堤。他猛然彎下腰,幾乎是伏在床上,臉色發白,捂住心口,發出急劇的抽氣聲。
過度換氣。恐慌症加劇發作。 應該、應該要找個紙袋......
鄭子瑜應該是被護士推出房間的,但他不記得了,只是一晃神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心臟還在怦怦跳,滿腦子都是那人痛苦地蜷起來的樣子。
鄭子瑜捂住臉,壓抑地長長吸入一口氣,慢慢彎下身,額頭抵住膝蓋。走廊燈光灑落,周遭有人影晃動,有嗡嗡的雜音。流動的光影中,唯他如石像般,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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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診室的冷氣開得很大,冷峻寒意滲透外套;但比之更冷的是女醫生意有所指的話語。
「我本以為要隔離的對象只有容裕的監護人,但看來我的判斷或許有誤。」
鄭子瑜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背脊不靠椅,背伸手攏緊外套的衣襟,眼簾半垂。看似冷靜,雙手卻緊緊握成拳頭。
「是我的錯,我不該那樣對他說話。我只是......太不可置信。」
女醫生挑起一邊眉毛。
鄭子瑜閉上眼睛。他眼下有淡淡的烏青,冷白的天花燈照得臉色稍見蒼白,白皙的頸隱隱透出青色靜脈,像白玉帶水線。
「我本以為我知道阿裕是怎樣的人。」他鬆開拳頭,低頭望著掌心上的一排指甲印,用拇指揩了一下:「單純、安靜、細心體貼,最大的愛好是摺紙,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摺一整天。但看來我其實......一點都不瞭解他。」
房間內的冷氣機發出很輕的嗡嗡雜音。鄭子瑜攏緊了衣襟,抱住雙臂。
女醫生默然片刻,和緩了語氣:「人和月亮一樣,總是想向其他人展現自己明亮的一面,將難以被接受的陰暗面藏起來。」她轉動手中的筆,「就算親如家人,也會各自有想要隱藏的一面。」
鄭子瑜怔怔地抬頭,目光投向日光璀璨的窗口。只一瞬,眼睛就被陽光刺到,在閉目的短短剎那有淚光一閃而過。
「嗯。」他輕聲道:「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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