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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邀請出席一場以治療為題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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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請者像一頭能隨意拿捏人心的獸,活生生地把我看透得無遺,計劃好般地對著我面前,送上邀請,「那對你是一場決勝負的宴會,去或留,只看你如何選擇。」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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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會者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來自舊鄉,擁有同樣遭遇的人。他希望能夠集合我們這班患者,以集體治療的方式,根治我們心中那個積存已久的惡病。自從那一晚的事情發生之後,我不得不對自己身體作出無限疑惑,不安的感覺無時無刻都在身邊浮動,就像水池中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氣泡,總是毫無預警地神出鬼沒,若果,有一天在尷尬的情況下再一次暈倒,例如是工作時、上廁所時,又或是在馬路中心,結果必然是不堪設想,這就是所謂舊鄉獨有的「高山症」嗎?那位醫師是這樣形容這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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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果不再根治這個風土病,你將無法繼續留在斯城,不僅如此,也對你的生活造成嚴重不便。」醫師當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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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遵循業主李的建議,在那晚,以病人,或被邀者的身份,去出席那一場神秘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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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準備些什麼嗎?」我問業主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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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要準備一副飢餓的身軀。在宴會中,有為數不少的參與者因為食量不足,最後無法完全地填滿他們那個本應要撐得更大的胃部,最後,他們只能夠完成一半的治療,半吊子般地步出室外,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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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那到底要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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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也不清楚醫師會準備什麼,可能是有形,或無形的東西。對你來說也許很抽象,但的確,有時候,我們必須吃下一些無形的東西—儘管我們知道那是無法填滿我們的肚子,甚至只會帶來飢餓,但永遠不能逃避吞嚥下去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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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我便把本來要說出的話吞回喉嚨之中,然後轉身離開,默默等待宴會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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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獨自一個人走來斯城並不容易,是個勇敢的女孩。」每個在斯城的當地人,聽到我所說的故事後,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他們並看不見那些埋藏在我身後的怨念和惡土,總是以一句「勇敢」來熔化一切不美好的事物。若果我們都是爐裡熱呼呼的三文治,那麼逃到爐外的我,皮會變硬,肉會變冷,振不起別人的食慾,成為一件無價值,卻又完好無缺的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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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想念過去的人和事,一條又一條殘舊的毛線被我重新繫上,我會想沿著這些毛線,爬回鄉裡,但是,我明白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毛線經過多年的侵蝕,纖維早已變得脆弱,只要我用力抓幾抓,定會撕裂斷開。我無法回去,無法克服牆,唯有繫上一些輕巧的東西,線才不會破裂,才能找到救贖的機會——最少,我要用這種方式去告訴舊鄉的人有關於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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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穿上黑色羊毛大衣,在地圖的協助下乘搭電車,到達斯城的市中心。我看到,馬路上一支支發光的紅綠燈不斷在閃爍,發出的刺耳的訊號聲,紅色的電車在馬路上沿著路軌運行,一堆堆人群整齊地從馬路的一邊,踏過電車軌,到達另一邊。我就站在十字路口旁邊的一支燈柱之下,觀看著人群流動,以及聆聽聲音的交雜。路燈從綠色轉成站立的紅色人偶標誌,在我旁邊的人群停止前進,整齊地在黑色油柏路前站成一排隊伍,沒有任何溢出的腳尖,像一包載滿醬汁的保鮮袋一樣,通通都擠滿在線口之上,隨時隨地都能夠爆發出來。我對此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當中夾雜著微小的灰塵和汽油味,送進了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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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主李曾警告我說,不要隨意走上大街,突然發病的後果是不堪設想,就像面前的十字路口,我可能走到一半,停留在人與車交叉的中心點中,一下子倒下來,駕駛著電車的司機可能還反應不來,就把我狠狠地壓扁。不過,我卻憑着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踏出了公寓門口,走到這裡。總之,在不對勁的時候望向天空,它會指引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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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趟冒險也並非亂來,為了確保想像中的事情不要發生,我嘗試每一刻都在腦袋中拉起小心注意的紅旗,盡量貼近牆邊行走,避過街道上的人群。不過,市中心的確與市郊不相同,低頭看,似乎每一格棕色的階磚都容納著一個人,一步過後,原本的人離開,下一個新的人進入,短暫地佔有著這一格紅磚,然後再次離開,令人聯想起工廠裡的生產鏈,亦有人稱為水流線,的確,整個過程就像水流一樣,不斷在我身邊滑過、沖刷、摩擦,而在旁的我,只能夠像一條逆流的鱒魚,隻身對抗著迎面而來的力量,向前行走。那些在我身邊滑過的,是水流,還是人群,我並不清楚。但是,那一個又一個頭顱,以及似沖擦過的臉孔,不斷在我的眼中變動,成為一幅令人感到擁擠的動畫,忽然,腦海中某隻無形小手,拿出了某些舊鄉的圖畫,竟然巧合地與眼前畫面重疊在一起,一陣噁心的感覺隨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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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呼出了白氣,然後望上天空,只看見冬日遺下的灰濛,埋葬了夏天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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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天空下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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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貼著牆壁,避過馬路,沿著紅磚街道行走。最後,我走進了一間以棕色磚塊堆砌起來的小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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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玻璃門,踏上木階梯,走進細小而狹窄的店內。在穿過玄關一刻,屋內暖意隨即把我包圍,把我從街道上帶來的雪和冷溶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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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帳檯前是一位帶著金絲眼鏡的老奶奶,從我走進店裡直至走到她面前,她雙眼都一直注視著舉高在手上的一本精裝書,石像般動也不動,沒有發覺我的存在。我稍為彎下腰,側頭,偷偷望向她手上的書,書標題是:如何逃離一切(How to escape from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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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逃離一切。」我跟著書上標題,用生硬的語氣讀了一遍。老奶奶見狀,慢慢拉下了書本,露出半塊臉對著我皺起眉,感覺似是被人入侵到自己某個不可觸碰的心域,而對我拉起了防備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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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什麼。」她把眼珠打斜,沒有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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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找明信片,我回答。我深信,這會是其中一種可以拉下內在的牆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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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用手抬一抬眼鏡,然後用手翻翻桌上的文件、筆架,和各種顏色的便條。你要寄去哪裡,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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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出舊鄉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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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容易的事。」她的臉稍為放鬆下來。要把明信片,或是載有文字的東西寄送到舊鄉,都須使用特定紙張和郵票,那是需要額外收費,而且,並不能確保所有內容都能完完整整地送到對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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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難道會有人觀看信上內容嗎?」我詢問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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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一張卡紙,不能夠穿過無孔的石牆。只有牆內的人願意,石牆才會打開,接過卡紙。「我指的並不是物理上能夠觸摸到的牆,在你們的國家,每個人心中都擁有一道難以推倒的石牆。即使信紙通過關口送到府上,心牆還是會把信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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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給我這些指定的明信片和郵票,只要能夠告訢他們我在這裡所發現的事實,或許,大家都能夠得到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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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離開舊地的人,才能夠知道牆本身的存在,才會有這一種覺悟。還在舊地的人,只能永遠活在盲目之中。」她轉身走向一個放有許多明信片的展示架,拿起一張印有舊年代黑白照的明信片,遞向我。照片中所拍攝的是一棟又高又闊的舊式建築,並從底向天空的角度拍攝,光影折射和影子清晰地顯現出建築物身上凹凸不平的表面、石屎剥落的破裂處、久未清潔而積滿灰塵的玻璃窗,以及牆上不斷伸延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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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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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城過往有名的歷史建築,我們稱為巨牆。」老奶奶回應。「但它早已經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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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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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薄薄的嘴唇稍為向上揚,露出埋藏在臉頰兩旁的皺紋,向我展露出一個帶有溫度的微笑。她用手翻一翻木製的舊櫃檯,然後拿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白色邊緣已經發黃,而且表面上還有厚厚的皺褶痕。她把照片交給我,讓我看清楚照片裡頭到底在紀錄著什麼。我看到,照片內佈滿伸直了的手,它們都舉向同一個方向,朝著前面的一幅牆,似是拍打,卻又像在祟拜。雖然照片內並沒有拍攝到任何人的臉孔,但當中所帶出的意像卻能夠引導著我的感官,感受到照片以外所拍攝不到的情況,一陣狂熱浪聲從內裡傳出,我能夠聽見照片裡的人所發出的叫聲和歡呼,他們一直舉著手,熱情地呼喊著不同口號,而且,每個人臉上都載有興奮、誇張、熱忱的表情。接著,她把黑白照片放在明信片下方,成了一個正方形,而兩張圖片內的事物竟然無縫地合拼起來,此刻的我明白到,唯有把兩者放在一起,才能夠完成這張完整的歷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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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用充滿著皺紋和青筋的食指指向照片上其中一隻纖細,穿著碎花長袖衣服的手,「那是我年輕時的手,當時,我們用盡了一切的力量,摧毀了這座厚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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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現在所穿著的純白色長袖恤衫的手袖拉高,向我展示一條附在臀上,像一條尾巴般的疤痕。「牆被我們摧毀不久後,我看到為數不少的子彈從內裡發出,擋在我前面的人成了血色般的靶子。數十秒之內,我眼前所看到的人海,突然變成由充滿飛濺的血水,、與身體分離的四肢、以及殘缺的頭顱所形成的畫面。混亂之中,一粒子彈從我旁邊飛過,劃過我的手臂,像是刻字機或是人皮刺繡,帶有一種象徵性的意圖,雖然沒有體出現分離的感覺,卻拉出了血和痛楚的深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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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驚訝的並不是老奶奶封存已久的照片,也不是她臀上的痕,而是她說出有關牆——也說是一直周旋在我身邊的話題。她那對被乾涸的眼皮拉得腫腫的雙眼,雖然隔著金絲眼鏡,談話之間卻有著看穿人心的力量,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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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正在尋找一切可行的方法,去拉下我內在的牆。而不是在尋找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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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描述你正在對抗的事物,那並非容易,而且還會帶有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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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不想做我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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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不賣有關你舊鄉的書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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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老奶奶便把黑白明信片塞進我的袋子裡,「這不收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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