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凋零 - 晴空島

「神對你而言是什麼？」

從前若有人這樣問我，我會說我是堅定的無神主義者。要是現在問我，我想我還是會說我是無神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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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格外炎熱的夏天。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

暑假第一天，我和交往了兩年的女朋友提了分手。

她說好，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一刻我便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幸好她沒有試圖挽留我，我從不是意志堅定的人，要是她真的開口了，我肯定會繼續這段關係的，哪怕我知道等著我的會是另一個沉寂的半年。

其實我想她或許早就在等我這句話了吧，畢竟這半年以來我們幾乎沒了實質對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安靜了，兩個人在一起卻像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在說話之前我彷彿都能聽見她的回應。

早安、晚安、你也是、改天吧、嗯

所以後來，我也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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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自己不該這麼難受，但這事日日夜夜不斷困擾著我，似乎只要思緒有一秒空白，就會被趁虛而入。我不知道為何主動結束的人是我，最終難受的還是我。

之後幾日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就連喜歡的食物也吃不出味道。放空的時間變多了，無所事事刷著社群軟體，看大家出遊的照片越看越空虛。我不想在他人面前假裝無事發生，卻也不願讓他們知道她的事，於是最後就連跟朋友說話的時間都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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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我已經降落在加奈的東岸機場。用之前打工的存款買了張機票，來到了這個令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國度，不過我的終點並不是這片大陸。出關之後我搭上了渡船。正值暑期，船上的人卻是不多，這倒也讓我自在了不少。航行一個多小時，抵達了名為晴空島的小島。

當地時間下午兩點左右，正是日照最強烈的時刻。晴空島當真是晴空萬里，盛夏的豔陽下，光是站著就近乎暈厥。暈船和高溫相互作用，讓我無心欣賞海島風情，一心只想找個涼快的地方躺下來，一覺不醒。

這和我想像中的旅途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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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一個很遠的小島，白天就泡在海裡、晚上就躺在沙灘上看星星。」

「海邊啊……」

「還是我們去加奈？你明明是加奈語系的卻沒有去過加奈，你應該去的。」

「也不是加奈語系就要去吧？」

「你明明一直都很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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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久以前的事情都能想起來，真的是不能讓思緒有一秒得空。

從港口往內陸走，我找到一間家庭經營的民宿，費用比預期便宜一些。雖說內部看上去有些老舊，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只要有冷氣就是天堂了。

進房間之後我幾乎是直接癱倒在床上，再次睜開眼時已是黃昏，所幸休息了一會後，大部分不適感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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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嗎？」下樓裝水時一位少女向我搭話，「你臉色看起來很糟。」

「有點頭暈，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

「喔。」

記得這位是老闆的女兒，剛才見面時安靜地在一旁。她有齊肩的直髮，個子不高，皮膚是小麥色，穿著T恤和運動短褲，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我對她的名字沒有印象，也許她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

像是察覺到我的困惑，她說：「Nagi。」

Nagi——風平浪靜的意思，和她的氛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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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出去走走嗎？現在正好可以看日落。」她問我。

「好。」 Nagi跨上一輛停在院子裡的腳踏車，回頭看我說：「上來，我載你。」

讓一個女孩子載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我載妳吧。」

她打量著我，一臉嫌棄，像是在說：不要就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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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之下，我坐在少女的腳踏車後座，向海濱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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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加奈語是怎麼學的？」Nagi的聲音順著風傳來。

「我大學讀加奈語系。」

「為什麼會想讀加奈語？」

「我數學不好啊，只能去文學院那類的，當初想說學語言好像還不錯，填志願就填了幾個外語的科系，剛好上了就去讀了，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喔，所以後來你後悔了嗎？」

「妳的問題怎麼都這麼尖銳？」我被她的直來直往逗笑了，「後悔嗎？倒是還好，學著學著發現自己其實挺喜歡加奈語的，也算是誤打誤撞吧。」

「你學得挺好的。」她說。

我聽過一種說法，當你的加奈語被稱讚的時候其實代表你說得不是太好，當你真的說得好的時候，人們反而不會特別稱讚你。但依照Nagi的性格，我想她大概不是平時會將客套話掛在嘴邊的人吧。

雖說大學主修加奈語，但我一直對自己的語言能力不是太自信，系上比我厲害的大有人在，我的口音也不是特別自然，直到我來到加奈，踏上晴空島，才發覺自己的加奈語似乎比想像中要更好些，至少人們都能聽懂我在說什麼。晴空島人有他們獨特的方言，但跟標準語差的不是太遠，我還能勉強理解。大概是知道我不是本地人，人們都會盡量用標準語和我說話，這也是他們的溫柔吧，讓我在語言上沒有碰到太大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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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錶，我們已經騎了十五分鐘左右。這麼熱的天氣，這個少女騎車載著一個成年男性，卻沒有絲毫倦容。

「Nagi，妳有在練什麼運動嗎？感覺妳體力很好。」

「我以前是田徑社的，」她回答，語尾帶著晴空島口音特有的上揚，「不過我是練長跑的，很無聊吧。」

「很厲害吧，很有毅力？」要我去練長跑我肯定不行。

「沒有，我已經放棄了。」Nagi的碎髮在風中起舞，「本來也就只是打發時間而已，沒有你想的那麼認真。」

雖然她的語氣一如往常，但不知道為何有種不愉快的感覺，像是我提起了不該提起的話題一樣。

我們沒有再說話，我看著我們騎經的街道，遠方海平線在眼前逐漸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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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喔。」Nagi停下單車。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海上的落日。那無疑是我生命裡見過最美麗的風景。我希望自己更能言善道一些，能將那日的景象以言語傳達。我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打開社群軟體，看到一片安靜的訊息欄，我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將照片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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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時，天色近乎全黑，遠方幾顆星星已經升起，原來夜晚的天空是看得見星星的。隨著日落，氣溫也明顯下降了些，比起白天要涼爽不少，沿海公路上稀疏的路燈一盞盞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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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Nagi的聲音隨風傳來，「我們這裡有一個說法，黃昏時刻是這裡和那裡界線最模糊的時候，所以有時候會看到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我明知故問。

「妖怪、幽靈、或者是神。」她說得很慢，有些故作神秘的意思。

「我是無神主義者。」

「為什麼？」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突然被這麼一問我也答不上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神？」

「所以只要你見過你就會相信了？」

「或許？」

「以前我表弟……」她壓低聲音，說了一個騙小孩的鬼故事。

大概是見我毫無反應，她咋舌，「你真無趣。」

突然她停下車，我使勁讓自己不至於因為慣性而撞上她，這時我才注意到談話之間我們已經回到民宿了，而Nagi不留給我任何反應時間就將我趕下車，「下車，應該能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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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有時Nagi帶我在島上觀光，有時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雖說不上太有意思，但也算輕鬆愜意。我一連好幾天都去看了海上落日，發現其實每天的天空都是不一樣的，每天的海也是不一樣的。日出倒是只看了一回，早起實在太痛苦了，真的起不來。

晴空島是個很慢的島，步調很慢，民宿的餐廳要九點半以後才有早餐吃，一頓早餐可以吃一個小時。公車很慢，四十分鍾才有一班車，還經常誤點。路邊的鴿子也很慢，總是慢悠悠地邁著短腿穿越馬路，所幸車子一樣很慢，讓我不至於見到鴿子的悲劇。

在島上的日子漫長的像永遠，兩週過去我還是沒能習慣晴空島的天氣，夏天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一樣。每天都是艷陽高照，即使有風吹來也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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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挺矛盾的人，不喜歡夏天，卻喜歡夏天的意象。夏天讓我想起大海、煙花、銀河，諸如此類的東西。夏天似乎永遠是明亮清朗。在我眼中夏天是淡藍色，清澈透明的淡藍色。我不知道這樣的夏日情懷從何而來，但此時站在陽光下汗如雨下，我只想大喊一句，去你的夏天。

「我不行了，我要中暑了，」我哀號著，「哪裡有超商？」

Nagi看著虛脫的我，「你也太弱了吧。」

「現在35度欸。」我說著。

「不就是普通的夏天？」

我沒有力氣和她爭論，任她將瀕死的我帶到一間鄰近的小超市。店內放著動次打次唱著我愛你你不愛我的流行歌，看來不論到哪這點都是一樣的。我拿了兩支藍色的蘇打冰，遞了一支給Nagi，我們兩個就坐在店外的長椅上慢慢吃著冰。

「每天都好熱喔。」我忍不住埋怨。

她白了我一眼，「現在是夏天啊。」

「這裡有冬天嗎？」

「有喔，會到十八度。」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我有點搞不懂這個少女，她總是面無表情的說一些奇怪的話，讓人分不清她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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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你為什麼會來這裡？這裡沒什麼好玩的吧？總不會是來體驗夏天的？」

如她所言，晴空島其實並非觀光勝地，雖說海景驚人，但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特別造訪的理由了。若是要說這座島上有什麼特別的活動，也只有七月第二週的那個了。

「我在網上看到了祭典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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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加奈的信仰我也只是略有耳聞。加奈自古以來都是多神信仰，而在晴空島上人們主要祭祀的神明是赤瑚姬，在加奈沿海地區廣受人民信仰。華麗的祭船如今停靠在岸邊，昭示著祭典之日近在眼前。坦白說當初會選擇晴空島作為目的地，一大原因就是因為在網上看見的一張祭典照片。掛滿燈籠的船隊，將夜晚的海面染成橙黃色，和漆黑的夜空形成強烈的對比。似夢似幻，像時代劇中的場景，令人心醉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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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我以為像你這樣的無神主義者會對這種東西嗤之以鼻？」

「不是基督徒的人不也會過聖誕節嗎？」

「確實。」她盯著冰棍，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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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gi站起身，望著遙遠遙遠的天空，像自言自語般低聲喃喃：「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曾經見過神。」

「啊？」

我還在消化她突如其來的一言，這時突然傳來陌生的男聲，「Nagi？」

我和Nagi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子向這裡揮手。

「果然是妳，好久不見耶！」他笑得燦爛，在陽光下耀眼灼目。

Nagi臉色少見的有些動搖，「學長？」

他向這裡走來，「真的好久不見，畢業以來就沒見過了吧？我現在在東岸讀大學，只有暑假才回來。」

「嗯。」

「現在社團都還好嗎？」

「那個……我已經退出了。」Nagi低下了頭。

「嗯？為什麼？」她捏著自己的手，「沒什麼，就是想做點其他的事吧。」

「哇，真可惜，妳很有潛力的。」

她的聲音平靜，話語卻尖銳，「反正也不過是社團而已，我也沒有想要成為職業運動員，怎樣都無所謂吧。學長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我對看上去有些錯愕的男子點頭示意，隨後小跑步跟上快步走遠的Nagi。那人似乎是Nagi社團的學長，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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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男友？」我開玩笑道。

Nagi瞪了我，沒有回應。

這個玩笑似乎開得太過火了些，一路上她都沒再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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