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年馬月,六河鎮恆春苑。
惠風和暢,草長馬肥,正是中原清秋時節,這日,依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吳白茅一大清早便起了床,跟他母親商量搬往天府長居的事。
他蹦蹦跳跳的走到了母親下榻的廂房門外,大聲喊道:‘媽!起床了!’不等母親應門,便一把推開房門闖了進去。
他見母親兀自不醒,便走到床沿攪動母親的肩頭,張可可被兒子一頓騷擾,終於慵懶的悶哼了一聲,輾轉間悠悠睜開眼來。
察覺這天醒來後第一眼竟然便是自己的寶貝兒子,張可可甜甜一笑,輕輕的撫著吳白茅頭上的短髮道:‘乖寶寶這麼早便起床了,苑子可沒那麼早便開業,來,趁著這個餘裕,媽媽帶你到外邊走走。’說著翻身下床,攜著吳白茅的手掌,兩母子言笑晏晏的便走了出去。
兩母子牽著彼此從恆春苑的側門溜了出來,到鎮上各處走走。吳白茅自出娘胎後,由於母親是苑中的紅牌,此間的鴇母為了守住苑中這顆搖錢樹,生怕張可可羽翼豐了便自立門戶,不再受她約束,便經常藉故出現在她或吳白茅身旁有一搭沒一搭的瞎扯,美其名是要跟她母子倆混熟,實則是在牢牢盯著她們的動靜,不能讓張可可有機會帶著兒子遠走高飛。
可恨的是這鴇母雖知張可可實為恆春苑賴以營生的財脈,卻沒有因此對這母子倆加以善待,這麼些年張可可的分成只有每年象征式的增長,跟其餘生意不過爾爾的姑娘們待遇相差無幾,揭其緣由,卻是全因吳白茅之故,悉天下間不論哪一家妓院,妓女既然賣身,顧名思義,妓女這副皮囊便不能說是屬於自身,莫說在苑內育著一個孩兒,為鴇母以下的這些姑娘徒添了一張要飯的口,無形加重了這家苑子的伙食費,便是平日苑子開門營生,恩客們見到這風花雪月之地竟有一個老大不小的屁孩在這裡打轉,尋歡作樂間還忽爾闖了進來呼爹喊娘,豈不是大為掃興?其實若非張可可這些年經營著一幫熟客三五七天便來捧場,那尖酸刻薄的鴇母老早便把這對晦氣的母子順出苑去,只萬幸這勢利薄義的鴇母不願跟白花花的銀錢作對,才一直對二人隱忍不發,否則莫說張可可能儲下一筆錢讓吳白茅北上天府,便是母子倆往後的生計和落腳也大成問題。
至於苑內的其餘姑娘,期間意外懷了身孕大了肚子的事情自然屢有發生,但卻無一人如張可可一樣會硬氣得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那些姑娘肚裡的娃兒不是等不到呱呱落地便被鴇母在外頭請來的郎中用藥去掉,便是生下來後被遺棄在苑子後方的溝渠中自生自滅,總之不會留在苑中給吃給穿的好好服侍,是以吳白茅這個例外在鴇母眼中是一枚怎麼看也不順眼的釘子,她既然不能將之甩掉復又不敢對他惡言相向,便唯有滿臉堆歡的謊稱苑裡廂房有限,要委屈吳白茅夜間睡在柴房之中,並在夜間苑裡的人都睡了後,悄悄在灶間抓幾隻肥碩的耗子扔在柴房裡頭,把裡面熟睡了的吳白茅嚇了個半死。
到了早些日子,張可可數了數收在床底下的一個鐵盒子中多年儲下來的銀票,反覆數了幾次確認無誤後,便立下決心把這些賣身錢全數給了自己那已日漸長大的孩子,讓他孤身一人到天府投靠自己在那邊營生的弟弟,謀求更好的生活,不至於孩子這麼大了,還要跟自己這個風塵女子終生窩在這片沒有出頭的窮山惡水之中,還可憐得晚上要睡在那骯髒邋遢的柴房裡,如此遷延下去,豈非毀了孩子的一生嗎?想吳白茅他到了今天這個宜論婚嫁的年紀,連半斗的中文字也認不上來,莫非要他在自己入土千古後留在苑子中當龜公讓人一輩子也瞧不起嗎?張可可越想越怕,便匆匆把這些畢生積蓄塞進一個大布袋中,催促著吳白茅北上離己而去。
不料吳白茅北上不久便遇上了瘟疫等諸般俶擾,張可可經歷了中間一連串畢生難忘的風雨後,想法不禁改變了,她不願孩子永無出頭之日,卻更不願因種種難以蓍龜的變卦失了這唯一一個寶貝兒子,是以她決定自己餘生必須守在兒子身旁,待自己有能力離開恆春苑時,便帶同兒子辭別這裡的姊妹,贖回她這副身體,過屬於母子倆的人生。
張可可本擬待吳白茅轉醒過後便跟他述說她心中所想,豈料吳白茅一睡便是好幾年,待得吳白茅醒來,第一次在她的榻上安安穩穩的睡上一覺後,吳白茅卻主動到了她昨夜窩在自己一個好姐妹的房裡把她弄醒,搶先向她說出二人移居天府作長居計的打算。
只見吳白茅挽著張可可的手前後晃動,帶著濃厚的奶音道:‘媽媽,我有很多事情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你和從前在路上遇上的一個哥哥,我睡覺的時候,那哥哥跟我說要我帶著媽媽到天府居住,那哥哥是個好人,我們不如就不待在這裡了,今天便出發北上吧。’
張可可沒想到兒子跟她心意竟然一樣,當下笑著點了點頭道:‘好啊,媽媽正想跟你說,媽媽不知你昏倒之前遇上了什麼事,你既然說那大哥哥讓我們去那裡定居,想必也是對的。’說著把臉湊到吳白茅掛在頸上的那塊佩玉去仔細的瞧了瞧,又輕輕的把它反覆搓捏著,臉色似乎對兒子這個提議頗有信心。
母子倆既有定議,張可可這些年又重新儲了些銀錢,雖然不多,但要支持二人一路北上的出納,該當不成問題。萬事俱備,那二人接下來還需解決的難題便只剩下鴇母這一關了。
想那鴇母錙銖必較,要她輕易捨卻這顆得來不易的搖錢樹,那是鐵定沒有可能的了,張可可皺起了眉頭,心裡不絕反覆思量:究竟怎樣才能說服鴇母,從她手上把那張綁縛了母子二人半生的賣身契贖回來?
正當張可可陷入沉思,卻聽身後喧聲大作,二人回過頭來,卻見鴇母叉著腰在大聲吆喝著那些新來的姑娘們,恆春苑已中門大開,一群群肚滿腸肥的老男人中男人小男人逐漸出沒在街頭的轉角處,紛紛向著鎮上這座歷久不衰的煙花之地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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