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自小學開始,好友這個人際關係便是季節性的,只不過這個季節不如春夏秋冬般分明,連成為好友的人們自己也不一定判斷得出成為好友的契機,當意識到時他們已成為來往甚密的友人,無話不談,形影不離,在各自盲目的眼中沒有其他親密人選。
然而這段好友關係的消逝亦難以捉摸,某個早晨一縷未曾見過的陽光撒在視野另一個角落時,誰的世界不再盲目,原先視野裡的人變得透明,而另一段好友關係則隨之悄然展開。
我的個子不高,在小學二年級期末只有一百二十公分,從小學一到四年級都坐在教室第一排,我的視野中只有黑板,怎麼也見不到其他同學上課偷吃零食、傳紙條的模樣,而別人眼中的我也多半是後腦勺,距離那時我的黑色短髮最近的同學就是林湘妍,一前一後的座位讓我們很快地熟悉起來。
林家賣了祖輩幾分地,在T市我們居住的村落開了全村唯一一間文具店,家境不算特別富裕但全家吃穿用度從不將就。曾經某天便服日,林湘妍穿的一雙鑲有白色珍珠的瑪麗珍皮鞋繫帶磨斷了,林媽媽一放學就送來一雙全新的皮鞋讓她換上,而舊的那雙被頭也不回地扔在教室垃圾桶裡。換作是我母親,會讓我穿回家並將斷掉的繫帶剪掉後當作包鞋穿。
林湘妍有一個和她一樣好看的姊姊,林爸爸身材高挑,林媽媽黑髮如絹、濃眉大眼,一家四口擺在一起就是照相館裡會用木質相框裱褙起來掛在櫃檯牆上,當作照片範例的模特長相。林媽媽為人大方,要是真在照相館看見他們一家的照片被當作範例也不奇怪,可惜的是我們村裡沒有搭著專業相機與攝影棚的照相館,也沒有機會看見牆上那些長相端正的人類身影。
雖說林湘妍坐在我後面一排的位置,但她的身高也沒有高過我多少,頂多兩三公公分,只是這幾公分肉眼可見而已。
她是個勇於表達的學生,每次上課問答,我回頭總能看見她舉得筆直又纖細的手臂等著老師欽點,盡管回答的答案不經常正確,可是她積極而燦爛的可愛笑容依舊能引人注意;她的學習成績不算佳,若在成績單要找她的名字由後往前找會找得快一些,但她的字跡非常工整,無論是中文字、英文字或數字都寫得跟練習本的範例字一模一樣,這讓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偷練了書法。
「書法?我作業都寫不完了啦。」某次月考後的週五放學,我捧著讀書心得要看的書,閒聊地問她是不是放學後都在家練習書法,只見林湘妍提高了音調和音量,用難以置信的語氣這麼回答我。
上帝關了一扇門,便為林湘妍開了另一扇窗,她的美勞作品每次都會被老師挑選出來展示在布告欄,甚至參加全校票選並榜上有名。
二年級的美勞課上,明明老師給的題目同樣是「冬天的想像」,大夥兒拿著蠟筆在老師準備的五塊錢兩張畫紙上塗抹時,林湘妍會從她繪畫專用背包裡拿出一捲日本高登水彩紙與二十格調色盤開始作畫。待課堂結束集體繳交作品時,只剩下她和另一個身心障礙同學將畫紙帶了回家,隔了一個週末才重新帶來學校。
林湘妍畫的是打雪仗的兩個人,有一片銀白閃耀的雪地,上面黏了一叢叢白色棉花作為雪堆,棉花上沾了膠水與銀色亮片,我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就能看見她在教室後邊繳交給老師時,隨著動作擺動而閃亮的亮粉。
原來是撒了亮粉呀,難怪遠遠的就能看見。
那時我這麼想著,餘光瞥見她的座位旁散佈著細碎的亮點一路沿著走道至教室後邊她站的位置,連同我披在椅背的外套也沾上了點,這好看的亮粉頓時像衣服圖案被洗壞而沾上的污漬。老師接過作品特意將其湊近了看,就算臉被畫紙遮著,我卻能看見那張高級水彩紙背面那驚豔的表情。
「嘿,妳要不要去合作社買巧克力?」她剛交出作品的掌心還殘留著亮粉,笑盈盈地迎面向我走來時,我先是將椅子向前靠攏,然後拎起外套漫不經心地抖了抖。
「好啊。」
一週時間過去,教室後方布告欄張貼了十多張作品,林湘妍的作品排在了第一排第一張,每天放學前她都會刻意繞到布告欄面前巡視,手裡抓著一瓶亮粉,要是感覺那閃亮亮的光點比她記憶中的少了些便會踮起腳尖為其補上,踏出教室前甚至會像在保險櫃放了金條一般再次回頭確認,然後才踩著輕快的步伐一蹦一跳地離開教室。
然而,花園裡首先被摘下的花朵經常是最盛開的那一株,無論是愛慕、忌妒或厭惡所致。
作品張貼後的隔週,布告欄上的畫紙排列依舊,唯獨少了那張雪白又毛茸茸的作品。同學們各自翻找過自己的抽屜和講桌,最終卻在垃圾桶裡找到它的蹤跡,原本白皙閃爍的雪地被倒上灰濛濛的塵土,林湘妍毫不猶豫地伸進垃圾桶裡撿起,拍了拍畫紙的表面試著去除髒污,只是落下來的也包含她每日補上的亮粉,於是她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別難過了,要是這麼喜歡這張畫,那再畫一張就好啦。」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遞給她一顆水果糖試著安慰我的好友,在下一節課鐘響前她便不哭了。
吸了吸通紅的鼻尖,林湘妍淚汪汪地向我道謝。「謝謝妳。」
「不客氣。」
接著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一節沒有哭啼聲的課堂。
雖然我口中說著不客氣三個字,但那時我並不確定我做的甚麼事情可以受到她的感謝,只記得母親教過的,要是有人向我說謝謝,下一句就要接不客氣。
我想,我們的友好關係除了因為座位相鄰以外,也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特質。
自我有記憶起,就知道自己吃東西的速度非常地慢,慢到父親將鍋子都洗淨、擦乾過後,我的碗裡還剩下大半飯菜,經常惹得母親失去耐心將我關在家門外,讓我捧著飯碗站在門口在路人難以忽略的目光下吃完才能進門。
雖然這麼說,但實際上母親本來的耐心就不算充裕,依她的個性會因此發火動怒也是正常的。
即便如此,我依舊一口一口慢慢咀嚼著,反正我吃得再快也快不了多少。在那些吃飯快得像在喝湯的人眼中,我的吃飯速度就像樹懶一樣,一塊火鍋裡的豆腐剛撈起來他們就能送進口腔用上顎和舌頭壓碎,這麼殘忍的事情我實在模仿不來,我得分成兩半再吹涼了才能入口,要是像他們直接吃下去,我的口中會如同被燙傷一樣,口水也不停地流,嘶哈嘶哈地嚐不出料理的味道,對於想好好品嚐食物的我來說真的不適合。
我曾經考慮過改掉這個習慣,但是在我高中從村上春樹《遇見100%的女孩》中曉得有的人就是會被吃飯慢的女孩所吸引之後,我便沒那麼在意這件事了。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我不必強迫自己成為自己並沒有那麼渴望成為的人。
吃飯速度慢這件事,就算沒有人或規定明確表達過,但放在小時候不知為何就會被視為一個缺點。同樣的特質到了成年人身上又好像成為了優點,畢竟放慢速度、多咀嚼幾下在健康的立場上總是有益的。即使實際上經常因工作忙碌需要十分鐘內吃掉一個便當,又或者一分鐘內喝掉五百毫升的冰美式提神然後趕去參加下一場會議,為生活付出辛勞的成年人們多少也想維持這個習慣。
或許是我的偏見,「他吃飯很快。」這句話即使是以文字呈現,看起來就多了點讚嘆的成份;若是「他吃飯很慢。」就算連字數都和前句相同,大多人腦中配上的常是不耐煩的語調。在這個時代動作慢好像有罪一樣。
不過小學和林湘妍同班的這三年,我從不擔心自己吃飯太慢成為全班唯一一個還沒午休的人,因為她肯定吃得比我還慢。
當陷入麻煩情況時,要是身邊有個處境相同的人便不會感到那麼焦慮,「反正她也是」的奇妙投機想法意外地會讓人安心下來,盡管情況一點也沒有好轉。
雖然說我吃飯速度慢,可遇到肚子餓或是喜歡吃的料理時,咀嚼速度也會明顯快起來。我曾經趁著幾次早些吃完午餐的機會觀察林湘妍吃飯,單就一顆平平無奇的滷蛋,她會先小心翼翼把蛋黃完好無缺地從整顆滷蛋裡分開,然後把蛋白吃掉,剩下蛋黃與其一個缺角也沒有的灰綠色表面在便當盒裡滾來滾去,像是刻意在這有限的半小時用餐時間花心思把它剝出來一樣。
「妳討厭吃蛋黃嗎?」某次母親因為跑業務晚到校接我,我從放學路隊回到教室看見林湘妍仍然面對著她的便當盒,沒忍住便這麼問道。
她抬眼看見是我,瞇起眼睛舒開了一個放鬆又坦然的微笑。「不會呀。」
我的疑問沒有被解決,可也不打算追問。
「別吃了吧?」這樣遲遲不吃掉,彷彿雞肋般的留戀,我想連蛋黃也會感到難過的吧。
「不行,老師剛才說了吃光才能回家。」
有嗎?我一點也不記得老師曾下過這樣的規定。看著她將近呆滯的表情,小學的我不明白她的想法,現在的我也是。
不過在那段季節性的關係裡,這一點也不影響我們。我們依舊一起去上廁所、嘴饞了一起去向老師討餅乾吃。升上三年級後,大概是因為活動量變大以至於容易感到飢餓,我吃飯的速度變得快了些,可以和大多數同學同時吃完,收拾好後起身一看發現林湘妍依舊慢條斯理地吃著,便當盒裡也躺著一顆完好無缺的蛋黃。
她好像具有不易受外力影響的特質,無論別人怎麼議論,林湘妍只會以自己的想法作為行動依據。
某次三年級自然課上,老師以兩人為單位發了一個長條形磁鐵作為教具使用,不料一不注意,林湘妍和同桌女同學共用的磁鐵掉到地上摔斷了,她彎腰撿起兩塊磁鐵,左右併在一起比較長短後,將較長的磁鐵攢在掌心,遞出較短的給同桌。這個舉動當然引起了同桌的抗議與老師的注意,在課堂上掀起不小的動靜。
那時的孩子正值開始愛模仿大人的年紀,林湘妍也因此在班上被貼上自私的標籤。我和林湘妍已不是前後座位關係,她換到了隔壁排中段的位置,而我還是坐在第一排,遠遠地我看見她目光直視黑板,唇線拉直,表情堅定且毫不在乎。
當時我對她的舉動感到驚訝,放到現在我卻認為她只是遵循內心罷了。誰不喜歡相較優渥的條件呢。
然而,磁鐵事件無形中成為林湘妍被排擠的導火線。
她本就是個漂亮的女孩,林媽媽又恰好熱衷於為她打扮,每次便服日她都能換著不同的洋裝、皮鞋和髮型搭配,在T市那小村落裡就像小公主般,街坊鄰居都知道開文具店的老林有個讀小學的漂亮女兒。
「妳的頭髮綁得真好看。」我曾這麼稱讚過她的髮型。
算不上好看甚至土氣的紅色體育服上,她烏黑細軟的長髮半披在肩上,兩側耳上分別用粉橘色髮繩繫著像垂耳兔耳朵一樣的半雙馬尾,側面又別了一個星型的髮夾,和卡通裡少女主人翁頭上別的一模一樣。
「真的嗎?謝謝妳,這是我媽媽幫我綁的!」她的回話裡是未曾隱藏的自豪。
隨著女孩一天比一天愛打扮也變得更漂亮,她的座位開始出現泥沙,與畚箕裡積起的塵土相似,每天她都得在下課時間獨自拿著掃把清掃自己的座位,把泥沙重新倒進垃圾桶。
得知此事的林媽媽以為是家長沒有向老師拜碼頭,隔日便準備了精緻糕點禮盒在中午放學期間毫不避諱地拿給老師,殊不知這古老的作法造成了反效果。
那年入冬之際,學校不知為何流行起了馬靴,林湘妍在便服日穿了一雙雪白的皮質膝下長靴,進教室換室內鞋之前特別用濕紙巾將鞋櫃空著的那層來回擦拭了兩遍,才將自己的長靴小心翼翼地打橫擺進去。
「我的靴子呢?」在某堂下課,繫著半雙馬尾的女孩瞪著雙眼杵在鞋櫃前大聲質問著。
只不過老師不在,也沒有人回應她,她斂起常駐的笑眼,蹲下身逐層查看鞋櫃,但鞋櫃深度本就淺,再怎麼找也是一眼就能找完的程度。
「剛剛還在的呀。」女孩難以置信地提高音調,掀開垃圾桶蓋,甚至晃了晃高度及腰的垃圾桶,卻只聞到桶內垃圾與塵土的臭味。
她轉身跑去洗手檯、共讀書櫃、教室門後、講桌下方,朝著腦海中幾個能藏下靴子的地方彎下腰仔細翻找,不時吸吸鼻子念念有詞著。「到底跑哪去了——」
鐘聲按部就班地響起,下一堂要到英語教室上課,一群小學生嘻哈打鬧地跑去,只有一個女孩留在原地在收納打掃用具的工具間裡尋找著她的長靴。
我抱著我的英語課本在人群後端離開教室,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餘光中好似瞥見她目光的軌跡從我身上經過,然後接著從工具間搬出覆蓋的水桶確認。
因為上課鐘響了呀。當時我的腦中只有這個想法。我也不明白為甚麼我沒有去幫她找靴子,聽見鐘聲就像訓練有素的養殖鴨跑到指定位置。
那一眼之後的好些日子,我才意識到屬於我和林湘妍的友好季節已經過去,我的身體不自覺地選擇了旁觀,而她那道瘦小的背影仍繫著我稱讚過的髮型,也是小學期間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隔日,林媽媽手裡抓著剛辦好的轉學手續資料來到教室外的走廊。「我們湘妍,沒有鞋子穿了!」
「這種學校我們不來了!」婦女抹著眼淚對著教室窗戶放聲嘶吼,語落甩頭離去。
沒有人知道她對著誰喊,也沒有人明白為甚麼林湘妍今天沒來上課,甚至沒有人曉得昨天她是光腳回家的。
然後鐘聲再次響起,宣告著甚麼的結束與開始,我聽著無數次來回晃蕩的聲響,直到畢業。1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JGP4rF0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