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親愛的萊瀟瀟女士,
旅行就要給自己最在乎的人寄明信片,但我們竟然從來沒給對方寄過。我回想,大學旅行的次數並不算多,而我的字又不算整潔漂亮,這麼看,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
這次來香港旅行,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寄一張明信片給你,卻發現一張小小的卡片完全無法承載我要對你說的話,所以卡片要寄,但會和這封親筆信一起送到你手上。我覺得自己好聰明,收到信的你有沒有很感動?
上一次來香港,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和爸媽一起。總以為下一次去香港,一定是和你,畢竟我們都那麼喜歡這個城市,想不到我還是重色輕友,背棄了你,和姜悠一起來,你不要怨我啊,回去一定好好補償你!
這裡比我記憶中更加忙碌了,樓離天更近,巋然不動,人和車就像是在築巢的螞蟻,快速地遷移,沒有片刻休息。其他人可能會對此抗拒,但這樣的場景卻總令我興奮不已。曾跟你發誓,畢業後一定會來這個城市工作生活,此時此刻,我的信念從未如此堅定!我不求飛黃騰達,只想融入這座城市快速循環的血液,見證甚至參與鮮活的歷史跳動,這才是我人生的意義所在。在這座城市,無論好與壞的發生,都會令我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不管多久,我都會重回這裡,站穩腳跟,到時候再請你過來,帶你逛遍這裡的大街小巷。
P.S:我實在受不了慢吞吞又日復一日的工作,事業上只想求爽快,痛快地生,痛快地死,才符合我的脾氣。
P.P.S:你又要說我口不遮攔,生死也亂講,我只是說事業啦!
姜悠說香港適合購物吃喝,不適宜定居,她喜歡寬敞,閑適和充滿陽光的地方,所以肯定愛不上這裡,我想要說服她,怕是要費盡一番心力啦!
說到她,我和姜悠拍拖就快三週年了,你也是我們一路走來的見證人。這麼說可能很奇怪,但不知道為什麼,有你在,我就很安心,不管戀情上有什麼樣的磕磕絆絆,總覺得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好。很多次和她吵架,都要第一時間找你傾訴,心裡的不快只有說給你聽的時候,才覺得得到了釋放。所以內心一直挺愧疚,拍拖之後就好像輸送給你很多垃圾情緒,你卻從來沒有怨言和敷衍,還給了我很多寶貴中肯的意見,簡直就是我的天使!想來,你算是我的紅顏知己嗎?哈哈,這麼說好像有點危險!但起碼姜悠是這樣想,她總覺得我和你之間,有超越友情的東西,但又肯定不是愛情,難道還是親情?你會是我前世的妹妹嗎?哈哈哈!
另外,我也要再替姜悠解釋一下,我知道你和她之間從來不算真的友好,完全是因為顧及我的感受,才努力接受彼此,我很感動。姜悠並非不喜歡你,只是你知道,我和你的親密多少令她妒忌或不安。她說你是一杯溫水,不冷不熱,相處起來很簡單,我覺得也算是一種很正面的評價吧!
我和姜悠都曾想替你介紹男朋友,可我都看不上!說真的,你幾乎沒提及你自己的感情生活,我知道有男生追求過你,你瞞不過我,但是不是他們都不夠好?你到底喜歡怎樣的男生,我從來沒問過你,總覺得問出口會有些奇怪。
我的猜測,你喜歡穩重的,溫柔體貼的,會規劃好生活的男人。你的戀情大概不會起伏跌宕,充滿戲劇性,會是踏實的、簡單的,一個懂你又愛你的男人,和你過著平淡又快樂的小日子。
今天,我和姜悠在尖沙咀的維港碼頭看日落,看著港島在金橙色的餘輝照射下,變成一側耀目,一側黯淡的琉璃之城。那一刻,暖與黑相擁,你會確信,這是一座有感情的城市,脫去了白日的喧囂和威嚴,在披上夜幕的華麗之前,流露出片刻的脆弱和傷感,讓人不得不緊緊地摟住彼此,才不會覺得孤獨。
瀟瀟,我相信,屬於你的那個男人正在某個地方,和你望著同樣的日出日落,和你經歷著同樣的等待與期盼。你與他終有一日遇見彼此,一同發現原來愛情是這般的模樣。(我靠,突然覺得好肉麻!嘔!哈哈!)
P.S.:如果哪個男人敢讓你不幸福,我先去劈了他!不許笑,我很認真!
寫到這,我已經流淚了,不是感動,而是眼疲勞!今天去迪士尼玩了一天,姜悠已經累到倒頭就睡,我才有了獨處的時間,給你寫好這封信(雖然我也很想呼呼大睡)。已經下半夜兩點了,酒店窗外燈火通明卻了無人跡,如果此時一個人出現在街頭,大概會覺得分外的空曠和寂寞。雖然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你說,但請原諒我實在支撐不住,明日還要早起,又是行程滿滿一日。(而且越是睏,我覺得自己的字跡就越難以辨認了……唉!)
我想,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你都會懂。
我有了我的幸福,你也會有你的,我們在碼頭相見!
愛你的韓瑜,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qxMtdCp8m
寫於香港北角
另有一張明信片,圖案是細緻水彩畫,一幅從太平山頂俯視香港的景色。明信片的後面韓瑜寫著這樣一句話:「山上的景色很美,身邊的人很好,一切都是過往雲煙,我開始想念下一個明天。」信封裡還有一張韓瑜和姜悠的合照,是在海洋公園「香港老大街」牌匾下相擁的照片。「海洋公園很瘋狂!我才發現,我膽子變小了……」韓瑜在照片背後補充道。
*
下午六時的尖沙咀碼頭,萊瀟瀟倚在欄杆上,等待日落的到來,手指夾著拆開的信封,這是她已經不知第幾次重讀韓瑜的這封信。信中,他在維港看著日落,攬著心愛的人,所以她也來到這裡,想要真切地目睹他曾目睹的一切。
此時的韓瑜已和女友在千里之外的美國開始了新生活,正式宣告她所有眷戀的終結。她是時候停止獨舞,放下手臂,對著空蕩蕩的觀衆席和掩蓋了一切的耀眼燈光謝幕,然後默默走下舞台,回歸不再有夢的生活。
所以她帶著這封信,獨自來到香港畢業旅行,走過這一次,也許就能夠和過去的一切和解,能夠開始一段新的路途,就像飛去美國的韓瑜一樣。
萊瀟瀟把信握在手裡,望著光芒蕩漾的水面,腦海裡似有千百種情緒,都撞在了一起,反而只剩茫茫的空白。她整個人呆呆的,眼前的一切,美麗又虛無,只有風把髮絲撩到了唇邊的時候,她才本能地用手指撥開。
當日天氣清澈,遊人們四散開來,各自玩樂拍照。不遠處有一群童子軍,十來個孩子,穿著青綠色的制服,看上去小的有五六歲,大的也不過十歲左右,由兩個老師帶隊。孩子們像一群滿地捕食的小鳥,在一小片範圍內一個或兩個結伴地遊走,身上掛著方形的塑料捐錢箱,站在大人面前,請他們為保良局孤兒院的孩子們興建一個籃球場而貢獻一點資金,作為感謝,他們送給捐助者一面小旗。
日落時,遊人開始聚集在欄杆旁,共同欣賞夕陽中的維港,有些人舉起手機拍照,有些人則擺著姿勢讓人拍照,而萊瀟瀟只想靜靜地,用自己的眼睛和記憶,埋藏這一刻。她的臉迎著微風揚起,感受著帶著海水味道的氣息灌進鼻腔裡。
一朵光輝,兩朵光輝,漸漸地,港島高樓迎著夕陽的一面開出金色光芒,短時間內呈現明暗交替。當太陽再落下一些,頭上的整片天空幻化成染著橘色邊的紫藍色,而港島的燈火還未點燃,變成了一片鐵灰色的輪廓。雖然此時隻身一人,並沒有一個人可以去懷抱,萊瀟瀟感到一絲的冷,也感到了幸運和滿足。這座城,這片海灣,讓她的悲傷鋪開在淡紫色的日落上,讓她的孤獨與光輝為伴。韓瑜已在遠方,留下這場日落成為她最後的念想。
萊瀟瀟沉思中,本能地一回望,身後的遊人都在欣賞和記錄著這場日落,只有一個穿著童子軍制服的小男孩卻在望著她,手裡捧著捐款箱,表情木木的,黑色眼珠像玻璃球般泛著光。
「可愛的童子軍,呆呆的。」她想,對著小朋友莞爾一笑,順手將被風帶起的髮絲捋向耳後,然後繼續望著被夜色點亮的維港。遠處的海面還浮蕩著最後一絲血橙色的夕陽,對面港島的樓林像是緩緩逼近的幻影,在燈光點綴下,比白天更顯高聳瑰麗。
萊瀟瀟覺得冷,想要離開,一轉身,發現那個小童子軍還在原地望著她,像是一隻期望被她收養的流浪猫。不知為何,她的心頭涌過一陣憐惜,想要抱抱這個小朋友,拍拍他的頭,在這人群密布的繁華一角,只有他和她兩個孤獨的人。
「你好,我可以捐款嗎?」萊瀟瀟來到他面前,低頭微笑著問道,雖然不確定他是否聽得懂自己的普通話。童子軍似乎很緊張,緩緩地點點頭。
萊瀟瀟看見箱子裡空空的,只有零星幾個硬幣和一張10元鈔票。她掏出一張100元的港幣投了進去。「多謝。」童子軍開口,聲音有著不符合他年齡的沙啞。萊瀟瀟對他微笑,並不知道她沒拿到應該送給她的那面小旗子。
「加油!」萊瀟瀟用粵語說道,在他的注視中轉身離開。
夜幕落下,街卻沒有黯淡,反而比先前更加明亮熱鬧。望著人頭湧湧的尖沙咀,萊瀟瀟失了神,不知道這裡之後,她還能去何處。她對自己發誓,今天會是一切過往的了結,但了結之後,得到的既是自由,也是迷茫,身體彷彿空蕩蕩的。周圍都是人,好多的情侶,好多的夫婦和他們的孩子,但她覺得這些人都似乎不再真實。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開心的人,這麼多彼此相愛的人。
她遊蕩著,走到馬路邊,呆望著車流人流,然後發現原來韓瑜的信依然被她攥在手裡,已經有些皺巴巴的。一陣季候風吹來,一瞬間,她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三頁寫滿韓瑜字跡的信紙立馬飛了出去。萊瀟瀟一驚,趕緊追了出去,在馬路邊按住了其中一張紙,但眼看著另外兩張紙已經飛進了大馬路上。
一個靈活的身影從馬路邊飛躥出去,緊接著一陣刺耳的急刹車聲音,伴隨著萊瀟瀟驚恐的尖叫。剛剛那個童子軍摔倒在馬路上,他的面前停著一輛紅的士,他杵著地面的手壓在瀟瀟的信紙上,而他的表情看起來也被嚇呆了。
萊瀟瀟已經六神無主,緩了幾秒後,她奔了過去。遠處已經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其中一個帶隊的女老師歇斯底里地叫喊著跑了過來。如果不是那一刻太過於驚慌失措,萊瀟瀟也許還能將這個名字沉澱在記憶的深處,等待某一日的喚醒,但當時那三個字只是女老師破嗓的叫喊聲。
「梁嘉禾!梁嘉禾!」女老師喊著撲向小朋友把他抱在懷裡,然後慌張地檢查他的頭臉眼鼻、胳膊腿腳。萊瀟瀟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的士司機從車上下來,眼睛瞪得圓圓的。還是梁嘉禾自己慢慢站了起來,「我沒事。」他低聲說,望了一眼瀟瀟。「有沒有搞錯!你怎麼做人老師?!不管好學生?撞死人,我多晦氣!」司機大叔見小朋友並無大礙,便開始朝著帶隊老師開駡。
不過尖沙咀正處交通高峰,這一停,後面已經亮了一片紅海,喇叭聲不絕於耳,司機沒駡幾句就趕緊回到車上。嘉禾在老師攙扶下慢慢走回行人路,車流恢復了流通。男老師和其他童子軍都已經等在那裡,個個面露驚奇,男老師的手上拎著嘉禾剛剛丟下的捐款箱。
「真的沒事?身體痛不痛?你為什麼要衝到馬路上!我要怎麼跟你老竇交代啊!」女老師緩過神,連炮珠般搖著嘉禾的身體發問。嘉禾沒回答她,只是看著瀟瀟,然後把握在手裡的兩張皺巴巴的信紙向她伸過去,大家都順著嘉禾的手把目光轉向她。
萊瀟瀟這才趕緊上前,她依然處在驚嚇的餘波中,擔心著萬一剛剛真的撞到了,她豈不是罪魁禍首。「是……是我……對不起,是我的信被風吹掉了,我沒想到他會衝出來幫我撿。」
她對兩個領隊的老師解釋,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你認識這位姐姐嗎?」男老師問嘉禾,嘉禾搖搖頭。
「我們不認識,我只是剛剛在他這裡捐了款……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瀟瀟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她趕緊捂住嘴啜泣起來,兩個大人望著這個疑似精神崩潰的女人一臉疑惑,一班小朋友則看得饒有興趣。「我想幫她而已。」小男孩望著兩位老師說道。他一時逞英雄,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局面。
「小姐,不要哭,我們也不是說你需要承擔責任,只是想搞清楚狀況。」男老師用不流利但尚能聽懂的普通話說道,「這是不是你的?」他又從嘉禾手裡接過兩張信紙,遞給瀟瀟,瀟瀟哭著點點頭,接過了兩張皺巴巴的信紙。
「喂,你要扮英雄,也不是這樣做的啊!」女老師算是明白狀況,對嘉禾說。「衰仔,一定是見到靚女,死活不顧啦!」男老師也駡道,「你要追靚女,我不反對,等你爸爸來了再追,出什麼事都與我無關,你這樣玩死我了,大佬!」男老師又說。「梁嘉禾,你是不是好喜歡這個姐姐啊?」後邊一個小朋友笑著問道,大家都笑了,嘉禾立馬轉過頭看是誰在起哄,然後不好意思地瞥了瀟瀟兩眼。
瀟瀟還沒能完全止住啜泣,但也破涕而笑,覺得眼前的這個小弟弟真是夠奇怪的。「他受傷了,我陪你們去醫院吧,醫藥費我來付。」她對兩位老師說,又用力地擤鼻涕,覺得此刻的自己真是狼狽不堪。
「哦,他應該沒什麼事。」女老師說,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嘉禾,「我們會帶他去診所包紮一下,不需要你費心的。」
「我可以和他父母解釋。」瀟瀟又說。「不必了,我們會說明情況的。」男老師接話,聽得出一絲苦惱,出這種事,帶隊老師怎麼都脫不了責任。
瀟瀟無言了,「真的對不起,是我不好。」她說著不住地瞥向嘉禾,他就站在那裡,拉著女老師的手,木無表情地望著瀟瀟,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女老師看看錶,對男老師說。「小姐,別擔心,孩子出來玩,時不時都會有些小意外,這次真的很幸運,沒出事,你也不要自責。」男老師對她說。瀟瀟點點頭,心裡覺得自己太沒用,不僅幫不到忙,還反過來要被人安慰。
「好了,和姐姐說bye bye。」女老師說道,一群小朋友一起朝著瀟瀟揮舞著小手,這場景再度令她破涕而笑。只有嘉禾沒有跟她揮手。然後,瀟瀟目送著老師和童子軍們離開。她看到那個起哄的小男生轉過頭對嘉禾說了什麼,嘉禾就推了他一下,然後轉過頭,望著後方的瀟瀟。就在人群把他擋住之前,他終於對著她,遠遠地揮了揮小手。
那一刻,她感到,彷彿他和她之間有了某種聯繫,彷彿他命中注定地出現在這裡,要用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為她的過去畫上一個微小卻真正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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