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禾家住竹園道的公屋邨。這間250呎、兩室一廳的公屋,是他從嬰兒成長為半個男孩半個男人的地方。當年,他的父親梁時忠抽到這間屋,歡天喜地搬了進去。後來,梁嘉禾出生,只是多了一個小生命,屋子卻突然變得不可思議地擁擠吵雜。笑聲、哭聲、吵鬧聲、鍋碗瓢盆聲劈裡啪啦,不得一刻安寧。
再後來,嘉禾的奶奶身體不好,需要請專人照顧,便搬進了養老院。屋子雖少了個人,卻沒有變得安靜,嘉禾的爸媽比以前更加愛吵吵嚷嚷。每次他們吵架,嘉禾就躲在房間的床上,抱著史努比公仔,對它說話。這個公仔是Calvin叔生日時送給他的,是他唯一一個毛茸茸的朋友。
終於,有一日,這間小屋變得非常安靜了。因為這裡只剩梁嘉禾和父親,而他們很多時候是相對無言。
嘉禾的媽媽離開之後,這間公屋就再無女性的身影出現過。梁時忠一心討生活,撫養嘉禾,贍養母親,又因為被前妻傷害得深,日漸蒼老又唯唯諾諾的他便和愛情婚姻絕了緣分。至於梁嘉禾,他從來沒想過要帶萊瀟瀟回這個家,對於他來說,這裡並不是什麼值得展示給女友的地方。所以當萊瀟瀟提出這件事時,他的反應是無疑是驚訝又猶疑。
這是個星期日,嘉禾和瀟瀟去看下午場電影。電影雖然很熱鬧,但內容卻俗套無聊,加上中午吃得太飽,他們竟然在槍戰聲中手拉手睡著了。
瀟瀟先醒過來,嘉禾仍睡著,他歪仰著脖子,嘴巴微微閉合,腹部緩和均勻地起伏著,臉被大銀幕的光線映亮,眼鏡片折射著劇中的光影,手指戀戀不捨地掛在瀟瀟的手上。萊瀟瀟情不自禁地盯著他,足足看了幾分鐘,看他濃密脆韌的頭髮,光滑飽滿的皮膚,尾部有點雜亂的眉毛,熟睡中都有些倔强的下顎,因為健身而越來越寬的胸部。睡夢中,嘉禾用另一隻手搓了搓鼻子,瀟瀟以為他會醒,但他只是挪動了一下頭部,並未離開夢鄉。
「他是我的男朋友。」望著他熟睡的側臉,她心裡默念。應習以為常的事,又會突然在某個瞬間變得奇異,就像自己成了一個旁觀者。
因為實在憋尿辛苦要去廁所,萊瀟瀟才把嘉禾推醒。「我不想自己坐在這,不如我們直接走算了。」嘉禾說。
瀟瀟點點頭,「狗屎電影!」她小聲駡道,心疼幾百大洋的票錢,在香港看電影對兩人來說是件奢侈的事情。嘉禾露出笑容,明明嚷著要看的也是她。
瀟瀟從洗手間出來後,梁嘉禾正拎著她的布袋包,靠在電梯旁的欄杆上百無聊賴的樣子。「去哪裡?」她問他。
「不知道。」他望著瀟瀟,懶洋洋地說。萊瀟瀟還是第一次聽他這麼回答,每次約會去哪裡做什麼,基本都是嘉禾出主意,她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就好。見他今天一反常態,她反而來了興致。「我想去你家。」她說。嘉禾聽到後,有點呆住。他望著她,猜測她用意是什麼。「你去過我家,讓我也去你家才公平嘛。」
「不過……我家很小,沒什麼好看的哦。」嘉禾說。
「是不是不歡迎我?」瀟瀟反問,其實她就是順口一說,沒期望他真的會答應。「我怕你會失望嘍。」嘉禾說
「所以你不僅不歡迎我,還怪罪到我身上!」她嗔道。嘉禾笑了出來,他莫名地喜歡瀟瀟這樣「為難」他。兩人對望幾秒,「不如你吃了我。」他說,捏了捏瀟瀟的下巴,然後掏出手機。「喂。」嘉禾粗聲說,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成熟男人的聲音,「用不用給你帶一份晚餐回去?」他的語氣變得有些陌生。
萊瀟瀟這才明白,是嘉禾打給他的父親。
嘉禾收了線,「好了,老竇在輪班,領你回家。」他對瀟瀟說。
香港的公屋雖然是為低收入家庭所建,可不等同於貧民窟。許多公屋選址優良,甚至毗鄰豪宅,坐享絕佳的景觀和環境。公屋單位雖然密集狹小,但佈局整齊,樓道乾淨整潔,燈火通明,保安清潔服務一應俱全。住進了公屋,有人以此為幸,就有人以此為悲。當梁時忠搬進屋子後,就再未想過會有搬出去的一日。而梁嘉禾,雖然被母親拋棄,卻仍然在血液裡留有一絲她身上的執著和熱血,他們母子都期盼有一日可以改寫人生的地址。
這也是為什麼梁嘉禾選擇了他並不喜歡的會計專業,在他分數所及範圍內,這是通向更高社會階層最有保障的選擇。律師、醫生、牙醫自然在香港更有前途,但他的成績達不到。能做一個專業的審計師,努力奮鬥,應該也可以有一日住進私樓,開著車送子女上學,帶著家人出國旅遊,就像叔叔和Terence的父母那樣。
嘉禾打開門,先巡視了一下環境,確定家裡沒人後,把瀟瀟請了進來。
客廳很乾淨,門正對著客廳的窗,左墻靠著一張黑色二人小沙發,上面有一個龍猫造型的抱枕。右墻靠著棕色木櫃,上面擺著一台款式稍舊的電視機,邊緣整齊地放置著煙盒、打火機、煙灰缸,還立著一個玻璃相框,裡面的照片瀟瀟一眼認出,便是Calvin辦公桌上那張家庭合照。
電視機櫃和窗戶之間還放置著一個玻璃櫃,擺著菩薩、財神爺、招財猫、茅台酒、巴士模型、拼圖,還有幾個獎杯,是嘉禾從小到大贏得的榮譽。玻璃櫃門上掛著一個跳跳虎公仔掛飾,萊瀟瀟覺得一定是Terence送給嘉禾的。
瀟瀟往左看,一間黑暗的小房間,裡面窗簾緊閉,床鋪有些亂,一件男士襯衫和短褲丟在上面,沒等她看得更清楚些,房門就被嘉禾關上了。
「我老竇的房間。」嘉禾說,拉著瀟瀟的手,走向右邊一扇已關上的房門,門上掛著一個蠟筆小新的門牌,印著「愛回嘉」三個字。瀟瀟笑了,「好可愛!」
「Terence送我的。」嘉禾說,「歡迎光臨!」然後推開了房門。這是一間明亮的臥室,不大,比萊瀟瀟的房間還要狹窄一點,但整潔和陽光增加了這裡的空間感。左邊一個小衣櫃,一張單人床,床尾一張小桌子和一個細長的儲物櫃,屋子裡只剩他和她站腳的一小片空地。
「來,坐上來。」嘉禾捋了捋本來就很平整的床鋪,瀟瀟坐在上邊,環顧室內。
「之前去我的房間,心裡是不是很嫌棄,那麼亂。」
「是你的房間,就可以接受。」他說,「等我換一下衣服。」他打開靠著床的衣櫃,拿出居家T恤和短褲,猶豫了一下,然後跑去客廳換好了。
「竟然跟我害羞。」瀟瀟說。「不是害羞,這裡好小嘛,換衫不方便。」他笑著說,一屁股坐在了瀟瀟的身邊。
「好多拼圖。」瀟瀟說。嘉禾的墻上掛著兩幅風景拼圖,像是意大利和瑞士,書桌上還立著一大一小的拼圖,一幅是海綿寶寶,一幅是維港夜景,最特別的是書架上的一幅,似是相片轉製而成,瀟瀟的目光停留在上面。
「那是我以前中學足球隊的合照,我離隊時大家送我的紀念品。」嘉禾笑道。
「我要看你小時候的照片。」
「我找找相簿。對了,有一幅沒拼完的拼圖,不如你幫我。」他從櫃子裡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個大盒子,放在瀟瀟面前,又從櫃子裡拿出一袋剩餘的拼圖塊和完整版的圖紙——深藍色的廣袤天空下,一抹橘色勾勒出山巒的輪廓。
「你先找顏色鮮明的部分,容易一些。」嘉禾說。瀟瀟掏出幾塊帶著橙色的,比量來比量去,很快拼出了兩塊,她開始覺得有點意思。
「我小時候像隻老鼠。」嘉禾說。瀟瀟抬起頭看見他在翻剛找到的相簿。
他把拼圖小心地放到了桌子上,然後摟著瀟瀟一起翻開相簿。裡面有從嘉禾嬰兒時的照片,從他剛出生,紅紅的、髒兮兮的樣子,再到他滿月,白嫩嫩的,睡在一塊柔軟的棕色毯子裡。他們翻到洗澡的照片,瀟瀟向他一挑眉,「終於見到你裸體了。」「無所謂啊,任你看。」嘉禾說。
瀟瀟忍住沒翻白眼,她難得挑逗嘉禾一次,他卻完全不解風情。
瀟瀟留意到照片邊緣有一隻手,看起來是女人的,她閃過一個念頭,「大概是嘉禾媽媽……」沒等她看仔細一點,這一頁已經被他翻了過去。
嘉禾小時候白淨,眼睛細長,身材瘦弱,表情僵僵的,有點像女孩。她回憶起第一次見嘉禾的時候,身材自然比照片裡高了壯了,但神態卻和小時候毫無二致。而現在,他的眼神變得深邃了,他的倔强更鮮明,懂得了溫柔,學會了掩飾。
短短幾個月,他真的成長了不少。也許是和年長女性拍拖,又進入了大學,更令他加速擺脫男孩的身體和靈魂。瀟瀟轉過頭,細細地望著他。她和韓瑜從中學到大學,一起成長,那時候來不及也不懂得去品嘗時間的打磨,一切變化都那麼理所應當,自然而然,在漫長和飛逝中交替著推進。
嘉禾看到瀟瀟這樣盯著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喜歡她的神情,有種看不透的迷人,傳遞著他還讀不懂的柔情。他做了個鬼臉,她笑了笑接著翻看。有嘉禾踢球比賽的照片,和叔叔Calvin的合照(Calvin這些年變化也很大,頭髮少了很多),還有他當童子軍的照片,戴著綠色的軟帽,穿著杏色短袖衫和青草色短褲,深綠色筒襪和黑色皮鞋,意外的帥氣。瀟瀟多停留了幾秒,繼續翻看,卻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覺得心底被抽空了一下,像是有什麼事情應該想起來,卻被她遺漏了,於是機械地翻著相冊出神。翻著翻著,又翻到一張嘉禾童子軍的照片,不過這張裡,他掛了彩,舉著一條貼著紗布的手臂。兩個像是帶隊的老師和其他童子軍小朋友圍著他合照,除了他一個人樣子呆呆的,其他人都露出笑容。
萊瀟瀟也笑了,「你受傷,大家都很開心哦。」她說。嘉禾訕笑一下,「這是我生日那天,最後一次當童子軍,沒想到受傷了,所以合照留念時就這個衰樣。」
瀟瀟問原因。「就是過馬路不留神,摔倒了。」嘉禾手一揮,含糊地說。
「過馬路都能摔倒?……你不是橫穿馬路了吧?」嘉禾一笑,「尖沙咀碼頭那裡真的好多車……」
「尖沙咀碼頭?」瀟瀟皺皺眉,重複道。「嗯……」嘉禾往後一仰,倒在床上,望著墻面。一種預感襲來,瀟瀟心跳不自主的加快,「什麼時候的事情?」
「都有十年了吧。」他一隻手放在肚子上,躺望著瀟瀟說。「那天下午去尖沙咀籌款,大家還為我唱了生日歌,送了一枚紀念徽章,然後晚上和老竇坐船過海,去Calvin叔家吃生日飯,那時候他結婚了,住在港島。」
「所以……那天是7月……」「20日!」兩人異口同聲說道。嘉禾笑了一下,因為瀟瀟記住了他的生日。瀟瀟立馬把手伸向身邊的布袋包裡,掏出手機,快速地用手指翻著照片。嘉禾盯著瀟瀟,她瞬間變得很緊張,令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放下手機,「嘉禾……」她說,聲音變得有些輕,「那時候,我正好在香港旅行,那天傍晚,我就在尖沙咀的維港碼頭看日落。」
「這麼巧……」嘉禾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當時....在馬路邊不小心遺失了信紙,一個童子軍……」
「噢!」他驚呼一聲,從床上彈起身,站在那裡背對著瀟瀟,一時間不知所措,身體彷彿隨時會被心中的激動情緒點燃,衝出天際一般。萊瀟瀟凝視著他,他的每一根髮絲,每一寸皮膚,似乎依然在試圖確認,他確確實實就是那個男孩。嘉禾轉過身,也望著坐在床上的瀟瀟,握成拳頭的手抵住嘴唇。然後他放下拳頭,一個微笑在他的嘴角轉瞬即逝,沒等瀟瀟做出反應,他早已撲上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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