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禾和萊瀟瀟自走出家門後,一路都有其他住戶,所以兩人也沒說話。嘉禾望著地面,撲棱了幾下頭髮,不時偷看瀟瀟一眼。
來到外面,瀟瀟邁開步走著,其實她完全不知要去哪。梁嘉禾兩手插兜,垂著頭跟在後邊,默不作聲,像隻挨了主人駡的落水狗。走到街口,瀟瀟停住腳步,猛然發現嘉禾不在身邊,轉頭找他,看見他就跟在後邊,見她停住也站住了。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無辜又膽怯的樣子,不禁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嘉禾以為瀟瀟是在為剛剛父親的話而委屈生氣,其實她覺得那荒謬的一句問話,更像是一種批判和警醒。無可否認,這是一個美好的下午,美好得近乎不真實。可為什麼她此刻會有愧疚的感覺?彷彿她做了不該做的事,需要為此付出代價。正當她試圖理清自己的思緒,嘉禾跨了一步跟上來。「你不要介意,我老竇是很粗鄙的人……」他說,瀟瀟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懇求的神色,她一下子就消了氣。
「都不知道你老竇在想什麼,哪有人叫雞還給她煮麵的。」她說。嘉禾被她的話逗笑了,又立馬捂住嘴,努力崩住臉,顯然此時笑是不合時宜的。但瀟瀟望著他,也無奈地笑了出來。嘉禾看到危機過去,便上前一步摟住了她。
「今天,是我人生最開心的一天。」他說,語氣毫無波瀾,就像在說今天會下雨一樣。「我終於……」他沒有說下去,胳膊卻比剛剛更加用力地抱住瀟瀟,彷彿她被風一吹,就會煙消雲散。瀟瀟明白他的心情,「好像夢一場。」她喃喃地說,嘉禾把臉埋進了她的髮絲間,然後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好餓,不如帶你去個地方?」嘉禾說,危機解除後,他頓時食慾大增。
他們來到一間街邊的舊式茶餐廳。說舊式,不是《花樣年華》裡那種復古格調,而是單純的舊。從外面看,不銹鋼拉門和玻璃窗構成的門面歪歪扭扭的,上方的塑料牌用紅字寫著「富隆冰室」,不過字體因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而褪色嚴重。推門進去,裡面鋪著青色碎石地磚,大排檔式的桌椅,燈管發出昏沉的黃光,頭頂積了灰塵的風扇呼呼轉著,墻上貼著手寫的餐牌,看上去已經很多年了,只有最新的價格是用一條白紙貼上,覆蓋住以前的。用餐區和廚房相通,中間一道送餐台,擺滿餐具和水杯,只留一片空位,傳遞新鮮出爐的美食。後邊一個老頭穿著圍裙,正忙碌著,煎蛋煎腸的油香味隨著滋滋聲飄來。一個不銹鋼熱水爐擺在灶台上,比人高一個頭,一按紅色的龍頭,噴出來的是滾熱的棕色奶茶。
店裡已經零零散散坐了一些街坊,基本都是阿伯阿嬸,瀟瀟和嘉禾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喂,嘉禾,好久沒來啦!」有個中年阿叔上來打招呼。「誠哥好,兩位。」嘉禾比了個手勢。
「嘩,今日有靚女同行。」這位誠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瀟瀟,瀟瀟尷尬一笑,反而嘉禾一臉沒所謂的表情,拉著她往裡走。兩人在角落的枱坐下,一位中年阿姐,肥肥白白,一頭卷髮,帶著黑框眼鏡,拿著紙單和筆迎上來。瀟瀟覺得她簡直是直接從港劇裡走出來的人物。
「白姐!」嘉禾招呼道。「要不好久不來,一來就帶個靚女來,真是長大嘍。」白姐笑眯眯地說,一邊朝瀟瀟點點頭,瀟瀟也報以微笑。「想你嘛,就來了。」「嘩,嘴這麼甜,想我?我看你是想我的奶油多。」白姐望著瀟瀟又說:「同學?」
「是女朋友。」嘉禾輕描淡寫地宣布,臉上隱隱的笑容害羞又得意,又把桌上的胡椒瓶挪動了一下擺正。白姐一臉震驚地打量起瀟瀟,瀟瀟坐在那裡,耳根發熱,相信自己的臉一定像個猴屁股一樣。今天,有太多面紅耳赤的時刻需要她承受,她覺得自己此刻已經熟透了。
「喂,衰仔,你幾時拍拖?你阿爸知唔知道?」白姐推推他問道。「他知道了。」嘉禾緩緩地說,語調冰冷了一點。
「也是讀科大的學生?」白姐轉向瀟瀟問道。瀟瀟望了嘉禾一眼,回答:「我工作了。」
「聽你口音,你不是香港人吧?」瀟瀟點頭,白姐又追問兩人怎麼認識。「有緣就認識嘍。」他說。白姐落單後便招呼其它人。
「我很小的時候就來光顧這間冰室了。」嘉禾說。
「好像你的另一個家。」瀟瀟微笑說,嘉禾在這裡是如此安逸放鬆,跟剛剛在家裡的劍拔弩張反差如此之大。「以前這裡還有隻小白猫,和我很親,兩年前因為年紀大了,就去世了。」他環顧四周,「對,就是這隻猫。」他指著送餐台邊的墻面說道。瀟瀟伸著脖子看去,墻面貼著一張小猫的照片,小猫歪著頭,四肢爪子並攏在一起。「叫奶球,因為奶白奶白的。」嘉禾說。「很可愛呢,像以前的你。」她用手托著下巴說。嘉禾沒接話,只是一臉滿足地著看她。
白姐把一盤菠蘿油放在兩人中間,「誠叔請你們。」她說。這份菠蘿包個頭比一般糕點鋪賣的還要大一圈,中間切開,夾了一塊厚厚的牛油。「好邪惡……」瀟瀟皺皺眉。「我也好久沒吃了,今天值得慶祝一下。」他搓搓手,拿起刀。嘉禾切開,擺手示意「請」,萊瀟瀟撿了比較小的那份,嘉禾拿起剩下的一半,兩人對望著一起送到嘴裡。菠蘿油外層的酥皮一咬就散落一桌,萊瀟瀟趕緊用盤子接住。她邊吃邊點頭,表示認可,又用舌尖舔舔嘴唇上的酥皮渣。嘉禾正大口咀嚼,露出一個「我沒騙人吧!」的笑容。
她和他又吃光一份肉丁煎蛋麵和鹹牛肉鮮奶炒蛋麵,兩隻煎蛋和兩片微微烤焦的餐肉。剛到晚上六點鐘,萊瀟瀟已在揉著自己肚子。
天色漸晚,這間茶餐廳也要收鋪了,誠叔正在收拾外面露天的兩張桌椅,嘉禾和瀟瀟是最後兩位客人。他們臨走時,白姐和誠叔又一陣熱情的寒暄。「你開心啦,這麼靚的女朋友。以後多帶她來啊!」誠叔笑嘻嘻地說。「你好羡慕啊!」白姐指著他說。「是啊!喂!我整天都在店裡招呼阿爺阿叔阿婆阿嬸,我也好辛苦,見到靚女都唞啖氣啦!」白姐撇撇嘴,嘉禾站在那,和瀟瀟對望,一個傻笑,一個抿笑,對著鄰里街坊反而像是見真正的家長一般。
兩人離開時,萊瀟瀟不自覺地回頭望了一眼遠處嘉禾住的那棟公屋,「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她默默地想。
他們沿著佈滿舊唐樓的街道間散步,她挽住他的手臂,第一次聽他娓娓道來他的家庭。在他六歲的某一天,他本應該上學,早上起身卻突然發燒,他的母親聲音顫抖地打電話給老師替他請假,又一臉憂愁地帶著迷迷糊糊的他去看醫生,之後拎著藥水、緊緊地摟著他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喃喃自語。他記得母親用最輕柔的聲音安撫他喝水,吃藥,入睡,那聲音裡似帶著哭腔,當時的他只略微感到奇怪,直到後來才明白那是她的訣別。他記得她輕輕地從他被窩裡抽出他最喜歡的史努比公仔,放到了她的腿上,他想讓史努比陪在身邊,卻無力說話。
他在母親憂鬱的注視中沉沉睡去,又在父親哀傷的眼神中緩緩醒來。他嗓子乾涸到又苦又疼,父親遞給他一大杯水,他咕咚咕咚地灌下肚子,覺得自己從未如此舒服暢快過。父親欲言又止,拿著空杯子轉身離開,關上了他的房門。
當晚,父親只是對他說,「你阿媽有些事情要處理,會離開一段時間」。
父親從他出生起便戒掉的煙在此時一包包捲土重來,客廳裡煙熏繚繞,濃重的煙味滲入了墻壁,即便長大之後,他依然可以在家嗅到那種苦澀的氣味。
一個星期後,他從叔叔Calvin那裡得到了印證他猜測的真相,母親確實拋棄了他們父子,遠走高飛。「你有我,但也要學會照顧自己和你爸爸。」Calvin叔叔的大手捏著他的肩膀說,他記得叔叔的手勁很大,肩膀傳來一陣痛,那痛楚填補了他心裡的空洞,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梁嘉禾說得很平直,完全是他日常的語氣,沒有怨恨,只是語調比平時低沉。她默默地聆聽,卻忍不住試想,他用了多少個夜晚,拭去淚水,說服自己與生活達成和解,才讓那一天停留在了原地。
他說完後,一小段時間,萊瀟瀟只聽見兩人的鞋底摩擦路面石子的細碎聲。「所以你這麼早熟。」她說,嘉禾笑了笑。「這幾個月,你變化挺大的。」瀟瀟歪頭看著他,「第一次見你,是在理大的咖啡館,你穿著校服,呆呆的。」
「第一次不是在維港碼頭嗎?」嘉禾笑著問。
「那次是意外嘛。」
「看似意外,其實是命中注定。」他摟住她說,「真的感激你會決定來香港讀書生活,不然我們怕是一世都不會重逢。」嘉禾感嘆。
「還不是我媽逼婚。」她說,心想,起碼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他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多謝伯母。」瀟瀟冷笑一下,「那不必了,讓她知道我們的事,她會親自飛來香港逼我們分手。」
「不怕,沒有人可以拆散我們。」他說,語氣很平,但瀟瀟發現,他越是說認真的話,語氣就越平直寡淡。
他們一次次路過瀟瀟家門前卻不停步,就這樣慢慢地走著,一遍又一遍,重看沿途的磚瓦斑駁,重聽馬路的石子窸窣。飛散著塵埃的昏黃路燈下,老舊斜歪的街檔唐樓間,他和她牽著手,在澄澈的暖光中剪裁出黑色的背影,在柏油馬路上投下纖長的影子。前方的車仔麵鋪收了檔,一個阿伯正在往路牙的溝渠裡傾倒滾水,一陣霧氣飄搖而上。後邊不遠處,一隻邋裡邋遢的長毛狗嗅著地面,四隻爪輕盈懶散地踏過馬路。這一幕,不像是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更像是存在於某個人的回憶裡,籠著往昔的光暈,因為消逝而癒加真實。
*
第二天的週一還未到中午,令萊瀟瀟擔憂的事終於到來。
「得閑嗎?」Calvin的聲音從電話傳來,萊瀟瀟心裡一緊。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單獨聯絡她。他的這句「得閑嗎」,聽上去既和工作無關,又帶著幾分不快。
「怎麼了?」瀟瀟問,語氣很軟是因為心虛,只不過不知情的人很容易誤認為是關切,比如Calvin。「沒什麼要緊,想找你聊聊。」
推開樓梯間的門,Calvin正對著窗口抽煙。他皺著眉,回頭瞥了她一眼,然後繼續望著窗外吞雲吐霧。瀟瀟在台階上坐下,望著他,等他先開口。他臉上的紋路被午後溜進樓梯間的陽光照得清晰,又被煙霧模糊。不知為什麼,有一段時間沒有觀察過他的臉,此刻的他比瀟瀟記憶中更加滄桑一點。
「你介不介意我問一下,你男友幾歲?」他開口,又是一陣煙飄散。
雖然瀟瀟思想上有所準備,心裡還是揪了一下。「嗯……他比我小一些。」
「小幾歲?」
「也沒有很多……」瀟瀟依然在「不講真話也不撒謊」的這條鋼絲線上,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Calvin吸了口煙,「嘉禾有了女朋友,還大過他很多。」隨即露出個諷刺的笑。
「哦……很多?」
「那個女人看上去也三十多了。」
她頓時心裡有些不快,她一直以為自己看起來最多二十八歲。「我哥告訴我的,我沒見過那個女人。」Calvin又抽了口煙說:「也不知道認識了多久,已經帶回家了,不知道做過什麼。」他用嘲諷的語氣說。她身子一陣刺癢,那是心虛與緊張從汗腺發出的警報,她祈禱自己的臉沒有變得通紅,否則一定會被他看出破綻。
對她來說,那是她人生特別美好的一個下午,而此刻從Calvin口中說出來,卻像在聽一個廉價的言情騙局。「我記得,你說過自己三十歲吧。」Calvin問。瀟瀟心驚,難道他懷疑了,但Calvin又抽了口煙,並沒追問什麼。
「你說,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能看上那個傻仔什麼?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他和女孩子有什麼接觸。」萊瀟瀟听著,心裡其實有一點高興。
「靚仔?」Calvin眉毛一抬,半質疑半玩笑地說。「他樣子乾乾淨淨的,我覺得還不錯。」瀟瀟說,語氣有些堅定。Calvin一笑,有點驕傲。「現在女孩子都喜歡小鮮肉是嗎,老男孩不流行了。」他自嘲。
「可能老男孩都太狡猾了。」瀟瀟幽默道,希望緩和氣氛。Calvin終於露出個算是輕鬆的笑容。「也許,他們是真心喜歡對方呢?」萊瀟瀟說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嘉禾和一個陌生的背影牽手,竟涌起一陣心酸。
Calvin用大手搓了搓頭,又發出那種磨砂紙般的喳喳聲。「這個孩子真的有些固執,認定的事情不會聽人勸。所以,我好怕他撞得頭破血流。」
「好像你對他的未來總是有些悲觀。」瀟瀟說。
Calvin聽後沉默一陣,「梁家的遺傳病……」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不止脫髮會遺傳,癡情也會。」他說完後,輪到瀟瀟沉默了。Calvin留意到她若有所思,被她一個微笑掩飾住。「人一世,有癡情過,好過無。」她說。Calvin望著她的眼神,帶點認同的意味。「希望他可以少一些嘍,他真的很懂事。我和他老竇怎樣愛他都好,有些東西始終都無法給予他。」
又一陣煙藏住了他的面龐,萊瀟瀟卻覺得自己第一次真正看清Calvin的內心世界,他的深愛、無奈、愧疚全在他輕輕的話語間,隨著煙和風,飄滿了樓梯間。
那一瞬間,Calvin的柔軟讓她感動。也許是的,只要能讓梁嘉禾幸福的事情,他都會接受。衝動涌上頭,萊瀟瀟想要坦白她和嘉禾的戀情,想要結束遮遮掩掩、做賊心虛的日子。她做了一次深呼吸,「Calvin……我想和你講……」
樓梯間的門被推開,Vivian那對鼠眼從門後伸了出來,然後推門而入。她望了一眼瀟瀟,然後對Calvin露出似嘲非嘲的笑容,「你何時動身,不如我和你一起去?」Vivian說。顯然,他們談論著瀟瀟並不知情的工作。Vivian比瀟瀟年輕幾歲,但跟Calvin說起話來,十分老練,Calvin似乎也未將她當小女孩看待。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幾句,萊瀟瀟坐在那裡沒有出聲,她回味著Vivian闖入前的那一刻,有點心有餘悸。剛剛,似乎和Calvin坦白這段戀情,是世界上最自然最應該的決定。但此刻,她又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懸崖邊上突然覺醒的人,發現自己只差一步便會墜入深淵。她內心所有的勇氣,都像Calvin吐出的煙霧,轉瞬間便消散得乾乾淨淨。一種劫後重生的心情,讓她想逃離這裡。
Vivian說了幾句後,便轉身離開,關門前不忘對Calvin露出那種似嘲非嘲的笑容。兩位女士從頭到尾都未與對方有任何交流,瀟瀟並不介意,她覺得這樣撇去虛偽的漠視反而令她輕鬆自在。
他沉默片刻,思考著什麼,突然想起瀟瀟剛剛有話要講。「沒什麼,只是想說你不必太擔憂,我相信……」她停頓一下,「我相信嘉禾會過得幸福。」這句話雖然是說給Calvin,卻更像是說給她自己。
Calvin露出一個笑容,他捕捉到瀟瀟這句話裡異乎尋常的真摯和溫柔,誤以為那是她留給他的關懷和在乎。瀟瀟驚異,他臉上那老男孩式的笑,眼角的紋路竟然與嘉禾的如此相似,只不過深了許多。
「不敢奢望多美滿,希望好過我和他老竇嘍。」他說,語氣已然輕鬆了不少。他把煙頭在窗台的煙灰缸上按熄,活動了一下筋骨,手指和肘關節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望了下腕上的手錶,「四點還有會,我先回去了。」他說,瀟瀟點點頭。「謝謝你陪我聊天,如果你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傾訴。」他補充道,瀟瀟露出一個微笑,表明她領了他的心意。
等瀟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手機螢幕顯示著嘉禾的名字,他傳來訊息約她明晚吃飯。萊瀟瀟猶豫了下,還是決定不告訴他剛剛和Calvin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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