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個星期,有三個男人先後對萊瀟瀟「出招」,令她悲喜交加,頗覺荒謬。
第一個出手的,不出意外,便是Calvin。
和瀟瀟對峙之後的那幾天,Calvin照舊忙碌著,和不同的人開會或出去見客戶,其餘時間在辦公室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腦,偶爾和幾個同事談笑一番,就連他的聲音都十分平常,聽不出任何異樣,雖然在瀟瀟耳中已經變得陌生。
自然,他沒有再和萊瀟瀟有任何的交流,連眼睛的餘光都不曾掃過她。萊瀟瀟知道他怒氣未消,所以她想也許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坦然接受Calvin的冷落,直至他可以重新面對她。但她以為他至少會坦坦蕩蕩地面對她,面對這個尷尬的局面,事實證明她有些天真。
週五的中午時間,萊瀟瀟正在她的位置上吃著便利店買來的一份沙拉。Vivian和另一個前台接待員一起來收拾辦公室過道盡頭一張角落的桌子。這張辦公桌其實是個無人要的棄位,靠近電箱和機房,被不間斷的雜音環繞,背對洗手間門口,身後人來人往毫無隱私,最可怕的是正上方還對著冷氣的主風口,別說坐在這裡,就是路過一下,一些體虛怕冷的女同事都要加快步伐,比如萊瀟瀟。
顯然,沒有同事願意坐在這個地獄角落,久而久之,就變成了辦公室的堆填區。多出來的貨存,無用的箱子和文件,各種器械器材都會擺在這裡。Vivian收拾時,嘴裡小聲地嘟嘟囔囔,動作聲音卻很響,把花搬走,把文件報紙嘩啦啦地扔進垃圾袋,很難不引起其他同事的留意。「咦,幹嘛好端端收拾這個位置?」一個女同事路過問道。Vivian一邊咣當咣當地扔東西,一邊陰森森地使了個眼神。萊瀟瀟,依然默默地在座位上吃飯煲劇,當然也不知道對方的眼神是指向了自己。
直到下午,萊瀟瀟正在寫一篇英文稿件,她的上司Josephine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有話跟她單獨說。在小會議室,萊瀟瀟聽到了她要搬到那個座位的噩耗。雖然內心一時震驚,但她點點頭,沒說什麼。搬到那個位置,與其說是被打入冷宮或者被强行與同事們孤立,倒更像是一種示眾,甚至是公開的羞辱。Calvin這招不僅狠,還很絕,對萊瀟瀟,對他自己,沒有留下可以挽回的餘地。
辭職換一份工作,也許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也是當萊瀟瀟在同事側目和竊竊私語中,來來回回搬個人物品去新位置時,腦海裡不斷思索的念頭。可是以她的履歷,在香港找一份能提供簽證的合適工作並不容易。而且,在萊瀟瀟的心底,她始終覺得自己有愧於Calvin。他信任過她,向她敞開過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萊瀟瀟依然盼望Calvin消散怒氣,解開心結的那一刻。如果就這樣轉身離開,她覺得自己是個逃兵。她希望承受一些苦,來减輕自己的負疚。所以她心甘情願、默默無語地承受著每一個同事路過時,向她有意無意拋來的目光。頭頂的中央空調像是在為Calvin復仇,無間斷、無緩衝地將冷氣宛如冰水一般潑她一頭一身。TT姐和阿碧心疼她,送來了一個小暖爐。萊瀟瀟身上披著一條毛毯,頭頂漁夫帽,抱著大熱水袋,令她顯得可憐又有點滑稽。
但萊瀟瀟並沒有把這些告訴梁嘉禾,沒有深思熟慮,沒有思前想後,就很自然地決定對他隱瞞,彷彿這只是她和Calvin之間的工作矛盾,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她不想直接把嘉禾拉到她和Calvin之間,逼著他做出選擇或者表態。相反,如果可以,她希望嘉禾可以離得遠一些,遠離這一切的紛爭,遠離成人世界的鬥爭和傷害,她不想他或者他們之間的時光受到玷污。所以,她也沒有再問嘉禾是否有跟Calvin當面說清楚,就像嘉禾從來不過問她是否有和家人交代他們的戀情。
*
韓瑜來到香港後,萊瀟瀟竟然能夠把他排出自己的生活之外,這不僅不符合韓瑜的預期,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瀟瀟並沒有和他斷絕關係,當韓瑜有求於她時,她依然會回覆他。不過當韓瑜找她聊天或者傳給她搞笑影片的時候,她從不回應。韓瑜兩次約她逛街食飯,她也都藉故拒絕了。
韓瑜是聰明人,見瀟瀟如此,便知道他們以前的親密早已變成了回憶,他坦然接受,沒有糾纏。但他也是個驕傲的人,不甘心自己被冷落得這樣不明不白。
「我要出差幾天,求你一件事。」萊瀟瀟收到韓瑜的訊息,「我養了隻狗,我出差的時候,你能幫忙照看一下嗎?」
萊瀟瀟呆住了,韓瑜竟然養了隻狗,以她對他的瞭解,他是沒心思養寵物的人。「你竟然養狗了!?但我這裡養不了寵物……」她回覆。瀟瀟跟室友有約定,不可以帶男人回家和養寵物。她能偷著帶嘉禾回去,但肯定不能偷著養狗。
「一隻傻乎乎的柯基。不需要你帶回家,它怕生,去了新環境會不適應。我把它放家裡,麻煩你和我另外一個朋友輪流過來餵它,帶它出去遛遛。」
「那可以,不過我沒養過狗,不太懂得怎樣照顧它。」
「我教你,它很乖的,不難照顧,就是很膽小怕人。週五晚上怎樣,你過來,你倆互相熟悉下,我週六一早就飛上海了。」
週五晚,萊瀟瀟收工便直奔韓瑜的住所,到達上環已經八點多了。她在荷里活道一處小巷子的上坡樓梯望見了韓瑜的身影,他站在兩個路燈之間,身形總是比她記憶中更加修長,手上一根煙,腳邊一隻狗。
她和他上一次見面,已是兩個月前他來港定居的那一日,那次他們算是不歡而散。瀟瀟隱隱擔憂著,見到韓瑜氣氛會不會有些尷尬。不過,眼前的卻是一幅意外喜感的畫面,就這樣,一個大長腿緊挨著一個小短腿,一起傻呆呆地站在台階上。韓瑜吐著煙圈,皺著眉頭,看著腳邊一團吐司麵包般的狗,而狗狗吐著舌頭喘著氣,遲疑地望望左,望望右,望望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和它似乎都不太理解對方的存在,也都沒有習慣又不得不接受彼此的相伴。
萊瀟瀟在幾米外停下來,架著胳膊,眯起眼睛,看著眼前的這個場景,然後沒忍住,笑得彎下了腰。「韓瑜和狗」光是這幾個字,想一想就足以令她忍俊不禁。韓瑜見到她笑得如此開心,抽了口煙,也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你發什麼神經,寂寞了?養隻狗解悶?」瀟瀟走上台階,一拍韓癒手臂,臉上還留著燦爛笑容的餘光。
「是我同事送給我的,他老婆剛生了,寶寶對狗毛過敏。我才養了一個星期。之後就是你和他輪流來照顧一下。」他抽口煙說道。
瀟瀟蹲在低兩階的台階上,想跟狗狗打招呼。不料,這只柯基立馬害怕起來,驚恐地望瀟瀟,甚至連躲閃的動作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原地渾身抖動,嗓子裡發出不連貫的粗重咕嚕聲。「我嚇到它了嗎?」瀟瀟也驚了一下,趕緊起身問道。
韓瑜沒有立即回答,他把煙叼在嘴裡,開始用手輕輕地撫摸柯基。修長的大手從它微微顫抖的小頭,一路撫摸到它棉球小短尾,「OK!OK!」他連說幾聲OK。這樣竟然真的能令它平靜下來。幾次反復,狗狗的小身軀不再顫抖,屁股也隨著韓瑜手掌的力量坐了下來,恢復到剛剛吐著舌頭張望的狀態。
她望著韓瑜,覺得幾年的光蔭在他面龐洗刷出新的色澤。那是叠加在他天真、驕傲、孩子氣上的一種滄桑,打磨出她從未見過,陌生又迷人的另一面柔情。
「它很膽小,被前主人虐待過。」韓瑜說。瀟瀟捂住嘴,眼神寫滿驚恐,「真的嗎?你的同事?」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韓瑜趕緊澄清,「是再之前的主人,我同事是從動物之家把它領養回去的。」
她皺著眉頭問,「發生了什麼?」但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她忽然不想知道狗狗被如何虐待,雖然它現在看起來完好無缺,並沒有受傷的痕跡。
「用膠帶封住嘴。」韓瑜用手比劃一下,「纏了好多圈。」韓瑜又抽了口煙,「所以它害怕的時候不敢叫,只是身體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你剛剛說OK,會讓它覺得安全嗎?」
「對,我同事慢慢培養出來的方法,它要是害怕生人或者非常緊張,主人就從頭到尾的撫摸它,嘴裡說OK,它就懂了,沒有危險。」
「哦,原來如此。它叫什麼名字?」
「OK!」韓瑜說,「真的,真叫OK!」
瀟瀟笑了一下,「名字和主人一樣,像個傻瓜。」韓瑜一仰脖,「名字也不是我起的,再說傻瓜有傻福。」他蹲下來摸了摸柯基的頭。「我教你喂它,喂兩次它就跟你熟了。」韓瑜從兜裡掏出一小袋棕色狗餅乾,往手心倒一點。
「骨頭形狀的呢!好可愛!」瀟瀟說,她不知道是狗餅乾,還是韓瑜從兜裡掏出這個狗餅乾的情景,亦或者小小的骨頭餅乾在他的大手掌裡躺著的畫面,究竟哪一個更可愛。
「你呢,倒一點在手心,然後端到它面前,保持一點距離,別直接送到它嘴裡,等它自己慢慢適應,就敢接近吃了。」韓瑜把手掌伸過去時,OK猶豫了小片刻,便伸著脖子吃起來。萊瀟瀟立即躍躍欲試,接過韓瑜手中的袋子,倒了一點在手掌,也伸了過去。OK立馬身子後傾,警覺起來。
「沒事兒沒事兒。」韓瑜又念叨幾聲,手掌輕輕撫摸它的脊背。萊瀟瀟把手平端在那裡,大氣不敢出一聲。柯基像是石化了,只有眼睛溜溜地轉,雖然可能一分鐘都不到,萊瀟瀟卻覺得格外漫長,正當她因為胳膊已經開始發酸而想要放棄,OK終於肯伸出小頭,舔食瀟瀟掌心的狗糧。
瀟瀟喜出望外,激動得想要喊出來,但又怕嚇到狗狗,所以笑著伸出舌頭,閉著眼睛對著韓瑜做了個鬼臉。韓瑜露出一個壞笑,長臂一伸,塞了一個狗餅乾到瀟瀟嘴裡。她立馬對韓瑜皺起眉頭。
「哈哈哈哈哈哈,怎麼樣,我覺得還挺好吃的。」他的笑容淘氣得像個男孩,然後也扔了顆進自己嘴裡,嚼了起來。「有點像嚼燕麥。」瀟瀟說,看韓瑜嚼得來勁,她忍著沒有吐出來,還是咽進了肚子裡。
「來吧,我們帶它散散步。」韓瑜從兜裡掏出狗繩說道。又一次,他們漫步在上環的街道。這裡樓宇林立,各色小店遍布,間間有獨特個性。一條街,住著人,又飄著酒的誘惑,響著爵士音樂和的士的鳴笛,昏黃的燈火延綿,靜謐中孕育著狂歡。瀟瀟喜歡石板鋪成的路面,駁了漆的階梯欄杆,布滿鮮艶幽默塗鴉的墻壁,總帶給她一種生活和故事在這裡永不停息的新鮮感。她知道,給韓瑜選在這裡居住沒有選錯,這一定是他多年來夢想中的香港。
他和她慢慢地走著,OK在一旁踏著小爪子,也不知道人和狗,是誰拖慢了誰。
「PMQ你去過嗎?」韓瑜問道。「去過一次,有次熊猫展覽,很多隻擺在那裡。」瀟瀟說。
「很有趣的地方,裡面有間咖啡店,芋泥吐司烤得挺好吃,咖啡也香。」
萊瀟瀟望著他。「怎麼了?」他見她打量著自己,有些明知故問地說。瀟瀟收回目光,望著前方另一個同樣在遛狗的啤酒肚中年男子,「你變了。」她說,韓瑜笑了笑。他知道她在說什麼,他確實變了。以前的他,不愛西餐只愛中餐,不愛咖啡只愛汽水。以前的他,對小動物全然沒有耐心,走在街上遇到可愛的小猫小狗,萊瀟瀟會興高采烈地去逗弄,他看兩眼也就罷了。現在,他養了隻需要格外關懷的柯基作為生活的伴侶,會去打卡各種咖啡店,探尋好味的吐司。這些年,經歷了拍拖、留美、訂婚、分手、海歸,他確實變了,對人,對物,對生活,好像多了一點耐心和興致。
「你才見了我三次,表象而已。」他說,她聽得出話中有話。
「我們也變了。」她說。「我們哪裡變了?」韓瑜搓搓脖頸問。「變老,變胖……」她頑皮一笑。
「哈哈哈!說我吧!你哪裡有?你看看你,多滋潤,多年輕。」他說,語氣並無不誠懇。「沒你老得快而已。」她淡淡地說,心裡卻很受用。他長嘆一聲,「我工作這麼累,想不老都難啊!」
「起碼是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情。」
「話是這麼說,但每週兩個專訪,還是有點吃不消,每天晚上看材料看到下半夜,週末也要看。」他把繩子遞給瀟瀟,「來,你來牽著它,別太用力就好。」
瀟瀟又笑了一下,接過了繩子。OK似乎開始信任瀟瀟,小爪子吧嗒吧嗒地繼續走,瀟瀟覺得手上一股柔柔的力量牽著她。「溜它的時候要拉尿,我屋子裡有些過期的雜誌,帶上一本,以防萬一,然後廚房角落有瓶綠色的礦泉水,是專門等它大小便後清潔道路的。」
「想不到我們有一天也會有這樣的對話。」瀟瀟說,韓瑜笑了笑,「你不順路回家一趟嗎?」瀟瀟又問。
「不回了,兩個月前剛回去,一回去又問東問西的,我煩!」
「不太像你爸媽的作風。」瀟瀟說。韓瑜說:「年紀大啦,老人家關心的事情就那一件。」「唉,我們兩個,逃難一樣。」瀟瀟悠悠地說。「同為難友,就該互相幫助是不是。」韓瑜伸了個懶腰,瀟瀟聽了沒搭話。
兩人對視了一下,都默契地趕緊收回了目光。一瞬間,萊瀟瀟能感覺到韓瑜有話要講,但他還是憋了回去,像是原本平衡著的杠杆因為一丁點格外的力度就失了衡,兩人之間剛剛平和的傾談氣氛凝固成尷尬的無言。曾經他和她什麼話題都能聊起來,毫不費力的交流像兩個歡樂的兒童,就算短暫的沉默也是那樣自然。現在他們並肩行走,一堵無形的墻包裹住了他們,又分隔了他們。
到韓瑜住的大廈門口,他問她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不用了,我覺得OK已經認識我了,我應該可以照顧它。」
韓瑜搓搓腦袋,不那麼情願今夜就到此。瀟瀟想,他大概還有一絲眷戀自己的陪伴,這讓她苦澀又得意。「你把屋子裡收拾好,不該曝光的東西藏好,別被我發現了。」她揶揄。
「我對你沒有秘密。」他笑著說。「對了,你是不是認識賀子謙夫婦?最近有個項目想聯繫他合作及訪問,做研究的時候發現你竟然是他婚禮上的伴娘?」他露出個不敢相信的微笑。
「對,我和他老婆是在香港讀書時的同學」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否把我介紹給他老婆,我想認識一下。因為賀子謙不太做訪問,所以如果經他身邊的人聯絡,可能機會大一些。」
「沒問題,你等我消息吧。」她說,韓瑜滿意地點點頭。「好了,我們下週見吧。」她蹲下來跟OK打打招呼,輕輕摸摸它的頭,OK沒有躲閃。瀟瀟跟韓瑜相視一笑,然後就像在多年前放學路上的十字路口那樣,彼此擺擺手,她一轉身,走向自己前方的路。萊瀟瀟沿著下坡走了幾步路,那被時間遺忘的習慣又像暮色中的影子毫無防備地襲擊她。瀟瀟停住腳步,一轉身,尋找他的身影。
只不過,這一次,她見到的不是他的背影,不是他昂揚有力的步伐和有些驕縱的頭頂。韓瑜站在原地沒有離開寸步,正對著她的方向,OK在腳邊嗅著地面。由於他背對著路燈,萊瀟瀟只能看到一個鑲著昏黃霧邊的剪影,看不清他的臉龐和眼神。但她知道,他在等她折回,他希望她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她能在他被陰影隱藏的臉上,看到他失落的驕傲,在他垂在身邊的手臂上,感覺到他灰心的迷茫。
路燈下,萊瀟瀟的面龐反而格外的清晰,她凝視片刻,眼睛映著燈光,閃爍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她轉身,把嘆息的背影留給他的輪廓。
*
那天早上梁嘉禾送她上巴士後,萊瀟瀟幾天沒和他見面,兩人用訊息和視像維持聯繫。在網絡世界中,現實生活裡的情緒和負擔似乎都可以暫時放置一邊,她和他可以輕鬆聊著日常,交換著彼此的一日三餐,幫他數著俯臥撐,聽他暢想代表科大在下一年度去日本參加大學生國際划艇賽的心情,一切都是那麼簡單。
週六上午,萊瀟瀟還在睡著懶覺,手機來電鈴聲響起。她迷迷糊糊地著看了一眼,是個未知號碼。「喂?……」萊瀟瀟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問,第一直覺是嘉禾打來的,可能借用了別人的電話。
「你好。」一個中年熟男的聲音,那種低音散發著濃重的煙味,萊瀟瀟清醒了一點,她感覺自己在哪裡曾聽到過這個聲音。「你是不是……萊瀟瀟?」對方的聲音很遲疑,「我是梁嘉禾的父親。」
萊瀟瀟瞬間從床上彈起身子,「嘉禾的父親?」她本能地重複。
「是是……嘉禾的父親。」
「什麼事情?哦……我是萊瀟瀟!叔叔您好。」她不知所措,覺得很離奇,又猛然想起再怎樣他也是男朋友的家長,不可以無禮,便有些無語倫次。「嘉禾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趕緊追問。
「我希望沒有啦!」對方笑著說,萊瀟瀟的心定了下來。「其實,他不知道我打給你。」梁父說,那是一種商量的語氣,似乎希望瀟瀟承諾同樣的默契。「不知道下午你有沒有時間,我可不可以約你飲杯咖啡?」
「哦……我,可以。」她很想拒絕,口卻不受控制地答應下來。
「你住在紅磡是嗎?我下午開的士,可以來接你。」
「竟然知道我住紅磡……」瀟瀟心想,「請問您想去哪裡?」
「我無所謂,可能尖沙咀或旺角比較方便,我下午兩點來接你可以嗎?」
「不如您選好地方,告訴我地址,我直接過去,會……方便一些,不想麻煩您太多。」瀟瀟說,她無法想像跟梁父單獨坐在出租車裡的情形。
「也可以的。」梁父說,「不過……麻煩你可不可以先不要跟嘉禾提起這件事,我只是希望和你能夠見一面,單獨聊一下。」提到「單獨」這兩個字,瀟瀟就想起上次在嘉禾的家裡,她穿著內褲和梁父撞見的極度尷尬經歷,就越發想要反悔。「好的,我不會跟他說。」再一次,她的口背叛了心。
下午,人頭涌涌的旺角,萊瀟瀟和梁父相對而坐在一間茶餐廳靠窗的雅座。
萊瀟瀟不太喜歡旺角,因為這裡聲音太雜亂,行人太匆匆,令人每時每刻都覺得焦躁。但此刻,她反而感謝這樣嘈雜的環境,穿透窗戶的車流聲,人流裡飄來的話語聲,瓷杯刀叉的碰撞聲,拉門滾動的摩擦聲,都變作一劑舒緩的暖流,安撫她扭成結的神經。
梁時忠穿著一件有些褪色的藏藍色棉布襯衫,敞著開襟,裡面是一件略微泛黃的白色T恤,下身是方便久坐的寬鬆牛仔褲和有點開線的黑色運動鞋。他拉聳的眼角彷彿是在向生活祈求,荒涼的髮際線像是思維已經病入膏肓,唯獨一雙粗厚的手掌,表明著他依然具有承受生活重量的韌力。她很難想像,他的兒子是那樣乾淨齊整,朝氣蓬勃,風風火火,而賦予和支撐這鮮活生命背後的力量,卻又可以如此蒼老乾涸。
她和梁父各點了一杯飲品,她是熱奶茶,對方是凍鴛鴦。
「上次真是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不知道嘉禾有拍拖,所以誤會了。」他大咧咧地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似乎以為這樣可以令瀟瀟少一些尷尬。「我知道,也沒有介意。」瀟瀟忙說。
「你來了香港幾年?我講廣東話你明白嗎?」梁父接著問。「三年半了,明白的,我也會講廣東話。」「你的廣東話不錯,我的普通話真的好差,所以要你遷就我一下。」他一笑,滿臉的紋路蠕動起來,「你家鄉是哪裡?」
「杭州人。」
「我老家是廣東佛山,我在那裡出生,小時候移民來香港,那時候我弟弟時杰才兩歲多,都不記得事情。」他說,然後若有所思。聽他提起Calvin,萊瀟瀟心裡不禁揪了一下,但梁父似乎並無意圖,只是隨口提到。萊瀟瀟猜想,梁父雖然知道她和Calvin是上下級同事,但未必知道Calvin也曾追求過她。
他講話時,和弟弟Calvin的風格迥異,很明顯他沒有Calvin的淡定世故,談吐舉止透著隱隱的卑微和真誠。但他望著餐台沉默時,眉間的線條,被生活和歲月壓刻得更深的雙眼皮和眼袋,又和Calvin幾分神似。
不過很奇怪,瀟瀟並未從梁父的身上看到嘉禾的氣質,儘管嘉禾的鼻子基本複製了父親的樣子,尤其是人中兩條淺淺的紋路。
嘉禾的眼睛沒有父親大,輪廓更修長也更秀氣一些,嘴唇比父親薄很多,緊閉時卻有著父親沒有的倔强。最明顯的不同在於,嘉禾有著厚密的頭髮,看起來像堆起的稻草,摸起來有著乾燥窸窣的手感。而梁時忠和他的弟弟梁時杰,都進入了無可救藥的M字型脫髮階段,這不禁讓瀟瀟突然有點擔心,未來的嘉禾會不會也步他們的後塵。
兩杯飲品上桌,瀟瀟趕緊拿起勺子加糖攪拌,用動作打破微小的沉默。「其實,今天一來跟你道歉,也想跟你認識一下。」梁父再次開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手中有杯飲品,氣氛似乎輕鬆了一些。瀟瀟點頭,「我也知道,我跟嘉禾在年齡身份上都不太相近,作為他的家人,有顧慮也是正常的。」她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起碼要有個人捅破窗戶紙。
「你的家人是否知道你在拍拖。」梁父突然拋出這個問題。
「沒有……我還沒和家人提過。」
「講實話,我確實未預料到,我兒子有一日拍拖會是這樣的情形。」梁父笑了一下說,「我承認,如果他跟差不多年齡的女孩相處,我可能也不會想去過問。我本來也不太會干涉他的個人生活,整日輪班開工,開十幾個鐘頭的車也已經好累,我自己又不是什麼很有文化的人,所以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尊重他的。」他用跟瀟瀟談心一般的語氣,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自我說服。梁父又沉思片刻,「可不可以問下你今年多少歲?」「三十二歲了。」
「看起來挺年輕,都不像三十二歲。」梁父笑了笑,「對未來有什麼打算?想定居香港?」「不知道,但……」瀟瀟思考了一下,覺得需要給出一個更負責任的答案,「目前沒有離開的打算,也都適應了這邊的生活……聽嘉禾說,您平時開小巴,現在是改的士了嗎?」她又問,想把話題轉移。
「我都有,平時主要輪班小巴,偶爾幫人帶班開一下的士。」
瀟瀟點點頭,一時又想不出什麼話題。
「我只懂得開車,也做不了其他工作,好壞都是一門養家的手藝。但我不希望他過這種人生,幸好嘉禾也算爭氣,讀得了書,考到大學。」他露出笑容,跟Calvin提起嘉禾時的笑容那樣相似,瀟瀟一瞬間走了神。「我希望有機會他可以去到國外讀書,換一下環境和生活方式。」梁父又說。瀟瀟點點頭,幾句話下來,萊瀟瀟覺得他的想法和談吐,並不像他的外表那樣卑微。如果她的老母親能有幾分嘉禾父親的謙卑和開明,她在老家的日子也不會那麼煎熬。
「這種想法也很好,我在讀大學時,也曾很想去留學。」
他笑了笑,不是嘲笑,是一種帶著嘆息聲的笑,「香港啊……壓力又大,樓價又高,人活得也不開心,你說是不是?」他說。瀟瀟並非完全贊同,但也點點頭,「房租是蠻貴的。」她說。
「我阿媽帶著我們移居香港,因為我老竇是香港人,後來他們離了婚,阿媽把我們一手帶大。」梁父說。
「那一定很辛苦。」
「辛苦?當然辛苦!我都算在這裡辛苦了一世,養大嘉禾,樓也照買不起,好在分到一間公屋,也算生活上有了個保障。我以前跟嘉禾講笑,你老竇我什麼都沒有,以後討老婆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最多我不用你照顧,我們父子倆互不拖累。」他爽朗一笑,掩飾不住話裡的真心與無奈。
雖然這種話在此情此景講出來,不免有些奇怪,瀟瀟聽著,心裡有些酸酸的,但隨即也忍不住笑出來。梁父見她笑,覺得兩個人終於在溝通上有了一點進展。「香港,是個苦中作樂的地方,但我希望嘉禾能真正的快樂。」他收起笑容,話說得很輕,字句卻在瀟瀟心裡碾過,壓下了清晰的痕跡。
「我想哪裡都沒有絕對的快樂。」她說。
「是是是……」梁父叠聲贊同,「我的意思是在香港安身立命太難,我用一輩子去明白這個道理,我兒子就可以不必,這裡難留人,換個地方嘍,是不是。」
瀟瀟只是點點頭,並不言語。
「講實話,我雖然辛苦一輩子,給嘉禾的東西卻很少,就連陪伴他都很有限,但好在他自己很懂事,很小就識得照顧自己。嘉禾上中學時,我曾試過連續十幾天夜班,我們父子倆就早上在家門口見個面,等他放學回家,我已經出門開工了,都是他自己照顧自己。」梁父搖搖頭,「我有時會在快餐店給他買份早餐,看著他吃完去上學,我就回屋睡覺。他晚上的飯都是自己搞定,他也會自己煮個麵下個水餃,手藝很不錯的。」他笑笑說,瀟瀟聽得入迷,關於嘉禾小時候的一切細節,她都會如嫩草汲取養分般,一字不漏地歸到心裡。她不禁想起,嘉禾唯一一次要給她煮麵吃,也是因為梁父突然早歸而被打斷,兩人火速逃離現場。
「所以,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他能真正快樂。雖然他不太跟我說心裡話,但我還是瞭解我兒子,他心裡是有傷口的,不能像同齡人那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
梁父望著桌面,眼神因回憶失焦,悲傷隨著他低沉的聲音和帶著煙氣的呼吸流出,散布在四周的空氣裡。
「我明白。」瀟瀟輕聲說,內心裡,她第一次和梁父產生了一種情感上的共鳴,令她敢於揭開內心的一角。「我也希望能夠讓他快樂。」她說,語氣很輕。不是因為她對此懷疑,而是她意識到,即便她和嘉禾此時是情侶,親密勝過任何人。但樣的話,嘉禾的父親說過後再從她口中說出來,似乎所代表的意義就弱了很多。
梁父飲了口凍鴛鴦,窗外的明亮讓他皺起眉,他瞥了一眼外面喧囂的街道。「所以,想要他開心,我想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他望著瀟瀟,有些淡淡地說,似有意淡化其中的意思。但萊瀟瀟的心臟還是揪了起來,這很長的一段路,她又能陪伴多久。
走出餐廳,梁父的紅的士就停在路邊,他先瀟瀟幾步走到車邊拉開後車門。
「你回家?我送你。」他一手把著車門,臉上謙卑的表情令萊瀟瀟幾乎有些憐憫他。「不必麻煩您了,我還有約,從這裡搭地鐵過海很方便。」瀟瀟說。
梁父一瞬間猜到了,瀟瀟約的人,正是他的兒子。但他隨即憨笑一下,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還麻煩你不要跟嘉禾提起這件事,他未必喜歡我這麼做,到時又和我生氣。」他笑著說,笑中有一絲懇求她的意味。
「請你放心。」瀟瀟回答。
此時路過一對年輕的情侶,望著梁父。「走唔走?」男士指著的士問。「走!走……走……」梁父忙說,然後留下開著的車門,小跑著繞過車頭,拉開司機位的車門。「我開工先了,多謝你!」他笑著對瀟瀟舉起粗糙的大手,男女已經坐進車裡,關上車門。萊瀟瀟也笑著招招手,在原地目送紅色的士駛向遠處。
送走了男友的父親,她獨自流連在旺角人來人往的街頭,彷彿無家可歸。
之前,當她想到梁嘉禾,她看到的是他的臉,他的頭髮,他望著她的眼神和時不時緊閉的嘴唇。現在,她不住地去想他的過去和未來,彷彿現在發生的一切只是這兩者轉折的節點。她覺得她像是一粒從天而降的石子,卡在了他生命旋轉的齒輪中,拉長了這個節點,拉平了他命運的軌跡。她也希望嘉禾可以快樂,梁父口中,那種真正的快樂,但一種直覺在她心裡萌生,在那份快樂裡,她會是消失在陰影中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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