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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緹朵在中央廣場升起祭祀的聖火,鳶尾聖女教對葬禮並沒有繁瑣的儀式,僅僅只是希望隨著聖火冉冉上升的輕煙能成為逝者的路標,將祂們帶往更為美好的未來。
瑟蕾還有孩子王他們的父母早就已經和他們團聚,唯有克路特仍在等待,他不停四處張望。
每一次他都會期待彎過轉角而來的急促腳步聲是自己所等的人。不論幾次失落,卻止不住引頸期盼。
斬釘截鐵的死亡宣告持續進行,慘痛的哭聲與感動的團聚不停在他的身旁上演,形成強烈的對比。就算克路特相信自己的父母不會輕易死去,但只要每宣告一位死者的名字,他心中就有一根繩索越擰越緊,他深怕自己聽見熟悉的名稱,卻又不得不去聽。
急躁如同細針一根根扎在他的皮膚上,令他冷汗直流,唯有和瑟蕾緊緊相繫的手仍舊溫暖。
同一時間,鎮長、商會長等重要人物例常性地為死者致意,整座城鎮沉浸在悲戚的氣氛之中。
在萊柯雷,農人一直都是最壯烈的英雄。
眾多職業之中,幾乎所有的工廠都被擠進小小的防壁內,唯有農業需要的面積太過廣大,只能在防壁外進行。農人們每天自願去防壁外照看那些用能力催生的種子,面臨最大的風險,只為養活全鎮的居民。
許多農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很多都沒有可以讓農務變輕鬆的能力。他們不是沒有怨言,農人每天茶餘飯後都在抱怨彎著腰很累、扛著鋤頭很重、被泥濘下的石頭劃破腳很痛。但每當早晨第一道曙光照亮大地,他們還是會走出防壁,任勞任怨地去做個英雄。
在萊柯雷,孩子浪費食物是會被爸媽打的,他們總是戲稱自己是茹毛飲血的人,因為所有食物都是飲著先人的血,吸著他們的骨髓成長的。
被蛾所吞噬的人們不會留下任何事物,所以公社所只能透過確認生死的能力,統一對死者發放書籤大小的金屬名牌。
名牌在居民最初登記在這座城鎮時就一併做好了。所有者死後,他們的親屬大部分都會將他最重要的事物一起封存在一個手掌大小的盒中,保留在教堂的地窖。
「若是什麼也沒能留下,不是太令人傷悲了嗎?」
即使是這樣的世界,人們也希望逝者生活過的痕跡能被後人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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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死亡宣告結束,克路特沒聽見父母的名字,但身旁陣陣哭聲卻未曾停歇,他也不知道該不該鬆一口氣。
瑟蕾和父母說自己要和克路特一起等他的父母,道爾夫婦也熱情地伴隨在側,一起等他們的好鄰居。
掛在公告板下緣的名牌被一個個取走,聖火也因將要熄滅而搖曳,克路特默默望著離開的人踽僂的身形,他們的倒影宛若風中殘燭。
他的心中泛起一陣奇怪的漣漪,當他見過的悲傷越多,他的腦袋也逐漸麻木。
隨著水波蕩漾,那股揮之不去的悲傷正慢慢被沖淡。似乎他不是真正為他們感到悲傷,而是被周遭的情緒渲染,才不得不為素昧平生的他人感到悲傷。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克路特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他走上前去。
蓮恩站在對他來說過於高大的公告板前,他的臉龐背對火焰而沉在陰影之中。他垂著肩,雙手像是失去氣力懸在身旁。
看蓮恩的神色,克路特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他本想叫他,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他躊躇的身影遮擋了火光,蓮恩猛然回過頭,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兩人四目相對,他們彼此都很驚訝,氣氛頓時凝結。比起克路特直勾勾注視著對方的眼神,蓮恩飄忽的視線更像是要閃避什麼,克路特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蓮恩旋即勾起僵硬的笑容,表現得蠻不在乎。
「哼,我可是最強的,我當然……當然沒事……他們就是太弱才會死掉,偏要做什麼農務管理。我……很強的,才不需要他們。這樣之後就沒有人會管東管西,說一堆裝作為我好的話……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克路特感覺得到蓮恩的笑容特別悲傷。
正是彼此競爭,他才不想看見蓮恩沮喪的模樣,這樣就好像他在輸給他之前,就敗給了某個不是他的存在。
克路特想安慰他,但他知道以蓮恩的自尊,好心也只會適得其反。
他沉默許久,腦中竟突然冒出了香氣四溢的飯菜,便順口說了出來:「要……和我們吃頓飯嗎?」
雖然可能不是什麼好辦法,但他們已經一個下午沒進食了。
或許除去了飢餓,他的心裡也會好過一些,然後就能漸漸消化那些過於沉痛的悲傷。
蓮恩遲遲沒有回應,他的眼神蘊含著忽明忽滅的期盼,或許他正在和自己的自尊進行拔河。至少有一段時間,他心中的某處還是想接受克路特的好意吧,但那簇星火卻在某刻突然消失了。
蓮恩默默轉過身,低垂著頭,似是失去了什麼。
正當克路特疑惑時,他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女聲,那聲音還是一如往常有活力。
「克路特!抱歉我們回來晚了,你沒事吧?」
克路特回過身,他引頸翹望的人此時正毫髮無傷地出現在他面前。盤踞在頭頂上的烏雲一掃而空,他早已顧不著周遭他人的悲傷,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索芬妮一把將他抱住,克路特整個下午所承受的擔憂與害怕全部化為喜悅的淚水潰堤而出。
「嗯……嗯……我沒事,我沒事。」
「太好了……嗚嗚嗚……」
克路特在她的懷中點頭,死命蹭著這股得來不易的暖意與芳香。
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鎮定的模樣都是裝的,只是不想在瑟蕾面前表現出懦弱的樣子而已。他不斷觀察身旁的人,用對他人的傷悲代替自己的不安,好讓自己不要被胡思亂想的漩渦吞噬。但隨著時間經過,那份擔憂還是會穿過重重屏障,一點一滴侵蝕內心,他早已遍體鱗傷。
他緊緊抓著索芬妮的背,彷彿是要用這股溫暖填補下午所經歷的苦痛。
而拜亞塞正如往常默默看著他們,克路特始終不知道父親真正的想法,雖然他的眼神充斥暖意,看起來並不討厭他,但卻十分木訥,不論是對他或索芬妮都不會多說什麼。
兩人相擁了一段時間,彼此的情感不需要更多言語,只需透過肌膚傳遞。
索芬妮的淚水濡濕了克路特的臉龐,克路特也重新充飽了愛意。
在得到滿足之後,克路特每次都只能默默感受著母親起伏的胸膛與顫抖的雙臂,他不像母親,比誰都溫柔,會為了這種毫無辦法的災難哭泣。
他沒辦法真心為蛾襲悲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淒涼自心中油然而生,就像有一種不知名的情緒噎在胸口。
他無法明確將這份感受說出口,那是一種時過境遷的感覺。隨著時間不斷前行,心中也有一顆代表變化的旋鈕隨著時間轉動,自己與周遭會漸漸被改變,平時不會有人發現這些改變,然而在這樣的重大事件之中,那顆旋鈕就會被大力地擰一下,錯位感就是從中而來的吧。
索芬妮依依不捨地把克路特放開之後,他才想起蓮恩的事。
蓮恩依然站在公告板那裡,克路特走了過去,他的臉埋在黑暗之中,或許是聖火又弱了些,他的臉龐比剛才更加陰沉。
當他走到蓮恩側後方的時候,蓮恩突然開口:「為什麼啊,為什麼活下來的是你這無能的父母。」
蓮恩的話聲輕如鴻毛,字字句句卻釘進克路特的心坎中。他的語氣早已沒有了之前那種針鋒相對,反倒有一種在沙漠中獨行數日的乾涸。
克路特特別不敢看現在的他。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但就像人會本能似地窺視最駭人的深淵。他也裝作不經意地瞥了蓮恩一眼。
那副悵然若失的表情是他所沒見過的。
他的雙眼失去了以往的神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接受眼前的事實而從這個世界逃開。
沒有什麼想看的,那就沒有看的必要了。
他稜角分明的臉龐此時就像是幅拼貼畫,如死灰般無色的基底任由周圍的光影拍打,形塑成脆弱嶙峋的海蝕柱,隨時都會崩塌。過往的一切就此終結,而光明的未來被無垠的黑暗掩蓋,遍尋不著。
他半張開的嘴沒有再多吐出任何話語,只是僵硬地好似不能再次合上,那副神情並不是悲傷,他還沒辦法將這份過於龐大的失落吸收,咀嚼,接著悲傷才會如濃茶的尾韻,從喉頭一擁而上。
以後他們如果再次對上,蓮恩現在的表情一定會從他的腦海中浮現吧。
他們之間競爭對手的關係大概就會被迫終結了吧。
蓮恩朝著陰暗的角落走去,克路特沒能追上去,他的背影似是將要燃盡的燈芯,最終被黑暗所吞噬。
蓋格和道爾兩家人共進了晚餐,克路特沒有心思品嘗,滿腦子都是蓮恩那副被抽空的表情。如果自己伸手抓住他,不讓他獨自面對,是不是會讓他好過一點呢?克路特沒有答案。
失去了父母,蓮恩今天晚上大概就會住進孤兒院了。
或許鎮民們之所以會將孤兒院打理乾淨,正是因為未來某天,自己的孩子也有可能會住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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