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這樣?”
沙魯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融化的雪花,把右腳從接近膝蓋的積雪中拔出來,踩進前方更深的積雪中。雪層被靴子壓實,發出舒適的嘎吱聲。
這個冬天的風比往年更冷,儘管他把自己包成裡三層外三層,不得不裸露的皮膚仍然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他本能地緊皺眉頭眯起眼睛。也許是天氣實在太冷,本該在這個季節活躍的狼群也不見蹤影。距離他外出打獵已有半個月,整整半個月都在這冰天雪地裡掙扎,仍然一無所獲。對於年輕的獵人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沮喪的了。
“那要問你了。”慎柏在後面同樣艱難地跟上,把獵槍當作拐杖拄著,“當初是誰不聽我的勸,非要這個時候出門?還說什麼‘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沙魯回頭看向他的妻子,替她撥開身前的樹枝,它們劈啪著斷裂開來。
“你就別挖苦咱了。”他苦笑道,“明年家裡能吃多少肉喝多少酒,可就指望著這一次的收成。我這麼著急還不是為了咱倆。”
“這倒不用你說。”慎柏撥掉槍管上的枯葉,她知道沙魯愛惜這把槍。據他說,祖父把槍傳給了他父親,父親又把槍傳給了他,也許將來他也要將它傳給兩人的孩子,雖然這個孩子目前還不存在。“要是咱們有個小孩的話,你膽子也許就沒這麼大了。”
沙魯沒有回答,只是環望四周,雪天的樹林一片死寂。
“嗚呼——”他用手圍住嘴,試探性地高呼一聲。
積雪吸收了絕大部分的聲響,就連他們自己發出的聲音都是如此,傳出去不到幾米,便無力地消散在樹杈與雪花交錯的深邃中。
慎柏拿槍管拍拍他的肩膀:“瞎叫什麼呢,當心招來咱們惹不起的東西。”
沙魯聳了聳肩。“到目前為止,我沒見到哪樣東西惹不起的,硬要說的話也只有你。”
“少來。”慎柏笑了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看這兒。”沙魯指向地上的一處,隱約可見一對犬牙形的壓痕,拳頭大小,尖端向內微微彎曲,顯然是某種腳印,彎彎曲曲地向前方延伸。“麂子。”他彎著腰跟著腳印向前,小心地避免破壞印跡。然而雪下得很大,沒走幾步,本就不甚清晰的雪跡就被新雪掩埋,徹底消失。沙魯發出懊惱的叫聲。
“啊。”慎柏仰天長歎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說道,“要是咱們沒出來就好了,咱倆這會兒想必正坐在家裡面烤火,還有剛煮好的醃魚幹吃,哪還用得著在雪地裡摸爬滾打。誰知道呢,希望這兩天有點收穫,這樣我心裡還平衡一點……”
“噓。”
“怎麼了?”看見丈夫突然面色凝重地打斷了她,慎柏也緊張起來,熟練地將子彈上膛,屏息觀察四周。
“你聽見了嗎?”沙魯悄聲說道。
慎柏豎起耳朵,試圖捕捉林中的每一點噪音,卻一無所獲。唯一能感受到的仍然只有蒼白的寂靜。
“聽見什麼?”被丈夫的反應嚇得不輕,周圍的安靜更讓她加倍緊張。
沙魯的食指指向頭頂,那裡什麼都沒有,除了被灰濛濛的雲層籠罩著天空。她還想進一步發問,可就在張嘴的時候,頭頂的聲音就已經大到任何正常人都能聽見了。
沙魯說得沒錯,那道巨響的確是從他們頭頂的天空中發出,僅僅一瞬間就從幾不可聞變得震耳欲聾,仿佛十萬個哨子在頭上尖叫。緊接著,紅色光芒透過了雲層,均勻地將地面上的一切照得通紅。它們清晰的陰影投射在地面上,隨著光源的移動而迅速旋轉。
“要許願嗎?”慎柏興奮地説道。
“許什麽願?”沙魯對這種浪漫並不瞭解,只是木訥地問道。
“許願遇到好事,或者不遇見壞事啊。”慎柏雙手合十,低著頭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許願今年我再也見不到所有壞事!”
沙魯看著妻子,笑著搖了搖頭。“想不到你還信這個。”
正當二人被眼前的一幕驚呆時,爆炸聲將他們震倒在地,沙魯本能地將妻子壓在地上緊緊地抱住。雲層仿佛被利刃劃破,留下一道清晰而筆直的裂痕。紅光漸漸褪去,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邊。乾枯的枝條被悉數震落,嘩嘩落在他們身上。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沙魯抬起頭,想要確認周圍的環境。
“讓我……讓我喘口氣。”身下傳來慎柏的聲音,她的話被衣服擋住,叫了幾次才被聽見。
沙魯趕忙從她身上讓開,背後的枝葉和落雪紛紛滑落。慎柏捂著胸口乾咳了幾聲。
“當心點。告訴你件事。”她說。
“我懷孕了。”
“啊?”沙魯剛準備撿起獵槍,整個人突然像被凍住了,過了好久才緩過勁來,“什麼時候的事?我們倆最近有做過嗎?”
“怎麼沒有。”慎柏輕輕敲了他一下,“就差不多一個月前,那天你喝多了,摁著我想硬上來著。我能怎麼辦,把你打一頓嗎?”
“現在,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沙魯漲紅了臉,說話都有些口吃。
慎柏大笑起來,擺擺手道:“好好好,不說不說。”
一道強光打斷了二人的閒聊。就在那流星消失的天邊,刺眼的白光驟然升起,仿佛出現了第二輪太陽。
“那又是什麼?”慎柏用手擋住光線。
“趴下!”沙魯大叫道,摁著妻子的肩膀俯下身去,躲在一棵五米粗的樹幹後。
一時間大地震動,伴隨著他此生都未曾見過的狂風。烏雲退散,天幕震顫,不夠粗壯的樹木只能臣服於大風,脆弱的枝幹被無情卷走。生長百年的古樹也在這衝擊中屈服,巨大的樹幹轟然倒地,到處是飛舞的泥沙和樹葉。沙魯什麼也看不清,只能抱住懷中的妻子瑟瑟發抖。
大風良久才平息下來,留下細密的微塵在空氣中飄浮,被陽光照得如同雪花。
“沒事吧?”沙魯問道。
“沒事。”慎柏扶著有些發暈的腦袋搖了搖頭。
“它呢?”
“誰?”慎柏疑惑地看向對方,直到看見他指向自己的腹部,“這我也不清楚,大概也沒事吧。”她扶著丈夫的肩膀爬起來,望向風吹來的方向。只見樹木齊刷刷向一側倒下,殘存的枝幹整齊地排成一排又一排。“到底怎麼回事,你見過嗎?”
沙魯搖頭,極目遠眺,指向地平線另一側流星墜落的地方。一座不知名的山脈遮擋了視線,他確信爆炸就是從那邊傳來的。“好像離這兒不遠,也就兩個小時的路,要不要去看看?”
慎柏正在拍落肩膀上的灰。“你膽子真是夠肥,像狼一樣。”她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識你了。”
剛才的衝擊吹散了積雪和雲層,陽光從交叉的樹枝縫隙中灑落。地面變得潮濕泥濘,光滑的石塊與虯結的樹根裸露出來,極易絆人一跤。他們逆著樹木倒伏的方向前進,速度比之前快上不少,卻也好不到哪去。沙魯突然變得體貼了起來,仿佛妻子突然從一位強悍的女性變成了嬌小可憐的少女,隨時會被一陣涼風吹倒在地。
“好了好了,你別這樣,怪怪的。”慎柏甩開丈夫試圖攙扶的雙手,獨自向前走去。沙魯在後面快步跟上,始終保持不到兩步的距離。二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在尷尬的氣氛中走了一段路。
“你想好名字了嗎?”躊躇了好久,沙魯囁嚅著擠出一句話。
“什麼?”
“我說,你想好取什麼名字了嗎?”沙魯幾乎是扯著嗓子喊了出來。
“還沒。”她答道,“也許‘沙飛’?或者,‘沙源’?”
這回輪到沙魯笑了。起初他還捂著臉想要忍住,從牙縫裡露出點竊笑,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張開嘴大笑起來。
“怎麼了?”慎柏一臉不解,“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笑夠了,沙魯在喘息的間隙回答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什麼?”慎柏皺著眉頭,仔細搜索了一遍腦海,想不出自己究竟遺漏了什麼。
“我不姓沙。”
塵封的記憶突然襲擊了慎柏的頭腦,她這才想起來,丈夫的姓根本不在這兩個字裡面。她頓時羞紅了臉,蹲下來把臉埋在手裡。
“對不起啦。”她透過指縫小聲說道。
“你說說,這都幾年了還犯這種錯誤。”沙魯·蘇瑪律走上前摸了摸妻子的頭,“快走吧。”
沙魯打前鋒,劈開灌木與雜草,在矮樹叢中小心翼翼地探路,提醒後面的妻子小心地上的絆腳石。陽光帶來的熱量融化了積雪,樹叢地下形成了許多水窪,稍有不慎就會在石面上滑倒。慎柏跟在後面,扶著丈夫的肩膀,拄著他那把獵槍。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路上,沙魯冷不丁問道。
慎柏想了一會兒。“男孩吧,也許。這樣你就能把叢林裡的本事教給他,你的傳家寶也有著落。這應該算是傳家寶吧?”她用槍托敲敲地面。
“是嗎?我還以為你會喜歡女孩,想不到你想得這麼長遠。”沙魯咧嘴笑道,“其實也不算是,這確實是個老物件。不過說實在的,它沒你想的那麼重要。”在學會打獵以前,沙魯還在離這兒不遠的瓦倫湖邊放羊,閒暇之餘自製了一把彈弓,用來射擊從頭頂掠過的鳥類,百發百中。幾個哥哥姐姐都不願意跟隨父輩打獵,父親很快發現了他的狩獵天賦,高興地大叫說家傳本事終於後繼有人。
“那你呢,男孩還是女孩?”
“我就喜歡女孩。”
“為什麼?”她放慢腳步看向對方。
“女孩子多可愛啊,生個男的,一天天到處惹是生非,管不住。誰知道哪天要闖什麼大禍。你沒看見村裡那幫小崽子的淘氣勁嗎?”
“哈哈哈。”慎柏忍不住笑出聲,“奇怪了,難道你小時候就不闖禍?”
“當然闖啊,那不就是因為我深有體會嘛,所以才要預先提防著。”男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什麼歪理。”慎柏不屑地擺手,“咱不聽你的。”
暮色降臨,零星的碎雲轉為火燒般的赤紅色,隨後隱沒在從西蔓延來的夜幕中。弦月已經迫不及待地升起,沐浴在殘餘的暮光中若隱若現。氣溫變得更低,每呼吸一口氣仿佛都要在口鼻裡結冰。星星出來了,星月的光輝勉強填補了逝去的日光,卻讓大地顯得更冷。
到了山腳下,他們找到一處背風面。沙魯停下來。“歇會兒吧,我來生個火。”
“嗯,我去找木頭。”慎柏說道。
沙魯摁住她,讓她坐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別動,讓我來。”
“嘶。”慎柏驚叫一聲,反射式的從石頭上跳起來。
“怎麼了?”
“這塊石頭好燙。”她摸向腳下的岩石,又在觸碰的一瞬間縮回手。
沙魯也感受到了,他用手心貼向地面,四處摸索著。他很快就發現,不是石頭燙,這整片地面都是熱的。其實他們早該發現,原本有小腿深的積雪早已不見蹤影。哪怕是由陰轉晴的天氣也不會讓雪融化得如此之快。
“看起來不用生火了。”沙魯說。
於是二人繼續前進。翻過一重山丘,峽谷間風勢轉強,卻不再像起初那樣有刀割般的寒冷,甚至有些暖和。這裡似乎剛剛發生過一場火災,空氣中彌漫著焦味。殘存的樹木通體漆黑,零星火苗還在被燒空的樹幹內跳動,融化的雪水滴在上面滋滋作響,片刻就化作一縷白霧。濃煙已經散去,一隻同樣漆黑的動物屍體直挺挺地躺在樹根腳下。那是一隻被烤成炭的麂,沙魯只是用腳稍微踩了一下,焦脆的空殼就凹陷下去,化為一堆碎片。
“感覺不太妙。”慎柏抱住自己,小聲說道。
月光灑落,映照出燒盡的木炭和流動的小溪。就在半天前它還被完全凍住,二人正是沿著它駕雪橇一路向北走到這裡。好在臨走前他們將雪橇系在了岸上。剛才的動靜也許會嚇到雪橇犬,但沙魯把它們教的很好,不會因為這點事就亂作一團。
遠處的地面變得光滑而透明,呈現出不規則的玻璃狀,彎月的倒影在它表面扭曲變形。這片山丘原本覆蓋著茂密的樹林,現在卻光禿禿的,被這些奇異的玻璃覆蓋,像是被精心雕刻過。他們踏上玻璃地面的一瞬間,氣溫驟降,仿佛刹那間從火山噴發回到了冰河世紀。沙魯在交界處反復地來回走動,確認這不是自己的幻覺。
“你也感覺到了?”慎柏從口中呼出水汽,在月光下被照得分明。
夜色漸深,他們用山谷中參與的火種點起火把。火焰在寒氣中艱難地燃燒著,忽明忽暗,讓人感覺下一秒它們就要徹底咽氣。
他們晃動火把,一邊觀察一邊前行。沙魯感覺自己踩到了什麼,後退兩步。一串沙礫從他剛剛踩過的地方憑空飄浮起來,形成一條倒懸的小瀑布,一直向上流去,消失在夜空中。環顧周圍,這些小瀑布越來越多,越來越龐大,重力在這裡似乎不起作用,任憑這些平平無奇的石子掙脫引力的束縛。
二人相顧無言,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不知說些什麼。
身後傳來痛苦的呻吟,二人猛地回頭,看見一個形容枯槁的男子。他的衣服被燒焦,支撐幾片看不出顏色的布條掛在身上,渾身上下遍佈著燒傷,炭黑的皮膚卷起,露出下面的紅色血肉。他長大嘴,露出殘破不全的舌頭,抬起一隻沒有手指的手臂,想要發出求救的呼喊,破碎的喉嚨裡卻只有嘶啞怪叫。
“別動!”從慎柏手裡接過槍,子彈已經上膛,沙魯瞄準了這怪人。
對方應該聽不見他的話,又或者是聽不懂,仍然艱難而頑強地向他們靠近。
沒有絲毫猶豫,沙魯扣動扳機,子彈精准地穿過男人的胸口,留下一個駭人的大洞。男人應聲倒下,最後一絲低吟從喉嚨中飄出,渾濁的瞳孔徹底沒了生機。
沙魯上前想要檢查,男人的身體卻突然飄浮起來,像是被看不見的絲線勾住,離開地面,和那些小瀑布一起徐徐飛向夜幕。
沙魯驚得退了幾步,攙起妻子的手快步離開。他現在只想馬上離開這裡,能有多快有多快。
天公有意要捉弄他們,雲朵遮蔽了星月,辨別方向一下子變得困難許多。有時他們在山谷中打轉,有時又發現自己正走在與目的地相反的方向,但他們很快發現一個新的指路方法。所有倒下的樹木,以及玻璃地面上繁複的花紋都呈現出放射狀,精確地指向同一個方向,也許是造成這一切的中心,隕石墜落的地方。
沿著地面的指示,他們終於登上附近的山頂,奇怪的是剛剛被焚燒的樹林片刻間又茂盛起來,風吹過其中,樹葉互相摩擦,窸窸窣窣搖動。沙魯深知,夜間的深林總能喚起人心中最深處的恐懼,在暗夜深處誰也不知道隱藏著什麼。有時他仿佛能隱約聽到有人在低語,有時變成野獸的嗚嗚聲,也許風吹樹林的沙沙聲掩蓋了更為危險的東西,也許這只是人自我暗示引發的幻想。沒了月光,火把照不到的地方有如墨水般濃黑,伸手不見五指。
“沙魯,沙魯?你在嗎?”
他聽見妻子在後面急切地呼喚,才發現自己的手空空蕩蕩,慌亂中兩人牽著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分開。
“我在這兒。”他循聲找到慎柏,她的火把已經熄滅,冒出微弱的青煙。“你還好吧?”
“還好。”慎柏說道。“太黑了,我什麼也看不見。”
雲層恰逢其時地散開,月色掙脫束縛,重新照亮下方的土地。他們猜得沒錯,山脈另一側的平原上出現了一個直徑數公里的深坑,大地與森林在那裡迅速地融化又凝固,形成一大塊渾濁的玻璃,反射出無數個形狀各異的月亮。放射狀的條紋從中心處伸出,鋪滿了整座坑,中央則是一個顏色更深的圓,如同眼球中央的瞳孔被虹膜包圍。
“看到了嗎?好壯觀。”沙魯不禁驚歎道。
“什麼?”慎柏的語氣充滿疑惑,“我什麼也沒看到啊。”
“現在呢?”沙魯把火把舉高,放在她身前。慎柏只是無奈地搖搖頭。
他回頭看著她,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儘管火把就在她眼前燃燒,她卻眼神飄忽,似乎找不到焦點。慎柏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臉色驟變,握緊丈夫的臂膀。她不可置信地揉揉臉,一次又一次,直到她放棄掙扎,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來。
“我好像……我好像看不見了。”
隕石坑在黑暗中隱隱發光,凡人終究無法參透魔鬼的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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