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老宅的瓦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聲響。周明遠站在祖父書房窗前，望著院子裡那棵歪脖子棗樹在雨中搖晃。三個月了，每次回到這棟老宅，他總覺得祖父會像從前一樣，突然從書房探出頭來喊他："明遠，上來幫我查個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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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你爺爺那些舊書處理得怎麼樣了？"母親的聲音從樓下廚房傳來，伴隨著燉湯的香氣，"出版社的人明天要來取他的手稿，書房得收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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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我再檢查一遍。"明遠應道，轉身環顧這間充滿回憶的房間。四壁書架上塞滿了考古專著和線裝古籍，書桌上那盞綠玻璃檯燈還保持著祖父生前的樣子——燈罩微微向左傾斜，因為祖父總是習慣用左手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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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蹲下身，開始整理最底層書架。這些蒙塵的專業書籍大多會捐給祖父任教的大學。當他搬開一摞《考古學報》合訂本時，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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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明遠的手指觸到冰冷的金屬表面，指腹立即沾上一層紅褐色的鐵鏽。盒子約莫兩掌長，一角有明顯凹陷，像是被重物砸過。最奇怪的是底部沾黏的泥土，已經乾枯板結，卻仍能看出是新近才被挖出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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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的心跳突然加快。祖父是業界著名的考古學家，一生恪守職業操守，從未私藏任何出土文物。這個藏在書堆深處的鐵盒，與祖父平日的為人處世大相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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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蓋上刻著模糊的字跡："週志遠藏，民國二十七年冬"。明遠在祖父的回憶錄裡讀到這個年份──1938年，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期，祖父還是大學考古系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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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盒上了鎖，一把小巧的銅鎖，氧化得發綠。明遠想起祖父書桌抽屜裡有個裝零碎物品的錫盒。果然，在一堆迴紋針和郵票中間，他找到了一把同樣泛著銅綠的小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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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插入鎖孔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明遠屏住呼吸，緩緩掀開盒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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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褪色的藍布，揭開後，一枚青銅印章靜靜躺在裡面。印章約五公分見方，獅鈕造型威猛，底部篆刻的文字已經模糊，但邊角處"軍器監造"四個字仍清晰可辨。明遠雖然主修現代文學，但從小耳濡目染，也能看出這是件宋代官印，而且很可能是兵器監製的專用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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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章下方壓著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封面用毛筆題著"周志遠田野札記，民國二十七年春至夏"。翻開第一頁，祖父年輕時清雋的字跡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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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日，抵臨川。連月陰雨，山體滑坡致宋墓暴露。陳教授率我等七人急赴現場。時局危急，九江已陷，日軍劍指南昌。我等書生，手無寸鐵，唯願以所學保全祖宗遺物，免遭倭寇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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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捧著日記本在祖父常坐的藤椅上坐下。窗外雨聲漸密，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像遙遠的鼓點，將他帶回那個烽火連天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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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頁頁翻閱，一個被歲月塵封的故事逐漸清晰：1938年春，二十四歲的周志遠跟隨導師陳教授前往江西臨川，對一座因山體滑坡而暴露的宋代官員墓葬進行搶救性發掘。考古隊共七人，除了陳教授和兩名當地嚮導，其餘四人都是學生——週志遠、李維漢、王振國和趙世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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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中詳細記錄了發掘過程。他們在墓中發現了一批精美的宋代瓷器和漆器，最珍貴的是幾方銅印和一件青銅禮器。明遠手中的這枚"軍器監造"印，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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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八日，出土銅印三方。其一為'軍器監造'，疑為宋代兵器監製專用印信，尤為珍貴。李君戲言此印可號令千軍，殊不知今日中國，正需此等器物振奮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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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這段，明遠不禁微笑。他從未見過祖父年輕時的模樣，但透過這些文字，一個熱血青年的形象躍然紙上。日記中還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七個年輕人站在發掘現場，祖父站在最邊上，戴著圓框眼鏡，面容清瘦，與晚年威嚴的形象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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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隨著戰事逼近，日記的筆調逐漸沉重。五月後的記錄變得潦草，有些頁面還沾著可疑的污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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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日，聞南昌陷落。陳教授決定中止發掘，將文物轉運重慶。然交通斷絕，僅僱得牛車一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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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日，夜。與李、王二君密議。恐文物難保全，決議分藏。我負責銅印及部分文書。此舉有違師德，然為保全文物，不得不為。他日若得生還，必當完璧歸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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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七日，埋銅印於祖宅棗樹下。心如刀絞，自知此舉已負師恩。然念及倭寇兇殘，若文物落入其手，不啻助紂為虐。唯願天佑中華，使此物終得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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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的手指微微發抖。他從未想過一生嚴謹治學的祖父，竟有如此驚心動魄的往事。日記的最後幾頁記錄了祖父如何獨自跋涉回到家鄉，以及後來參與抗戰的經歷，但對銅印的下落再無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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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夕陽的餘暉透過雲層，在書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明遠拿起銅印對著光線細看，發現獅鈕底部有一道細如髮絲的裂痕，像是曾經被摔過。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祖父總愛在棗樹下給他講故事，有一次講到半截突然沉默，只是盯著樹根出神。當時他以為祖父累了，現在想來，那眼神分明藏著說不出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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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從工具間找來一把小鏟子，來到後院那棵歪脖子棗樹下。樹幹粗糲的觸感讓他想起祖父滿是皺紋的手。他在樹根附近輕輕挖掘，不到一尺深，鏟尖就碰到了硬物──一個已經腐爛的木匣，裡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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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晚年挖出了它...」明遠喃喃自語。鐵盒上的泥土還很新鮮，說明祖父在去世前不久才將它從某處取出，又藏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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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書房，明遠繼續翻閱日記，在最後一頁的夾層中發現了一張名單，上面寫著當年考古隊成員的名字和簡況。其中三人名字被劃掉，旁邊註著"殉國"；趙世銘的名字後面寫著"1949年赴台"；陳教授的名字旁則標註"文革中故去"。最下方單獨列著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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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漢，生死未卜。聞其有一女名李雯，戰亂中失散，或居上海。多年來多方尋訪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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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跡由深到淺，最後幾個字幾乎難以辨認，像是執筆人已經力竭。明遠突然明白祖父晚年為何常前往上海，總是獨自外出。他是在尋找當年的隊友，或是他們的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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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明遠沒有開燈，任憑月光灑在書桌上。銅印在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彷彿承載著八十年的時光重量。他想起大三那年，他告訴祖父自己決定改修文學時，祖父眼中閃過的失望。當時他不理解那種失望從何而來，現在似乎明白了──祖父或許希望有人能繼承他的事業，完成他未竟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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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這就是你一直想告訴我的事嗎？」明遠輕聲問道，手指撫過銅印上精緻的紋路。這件文物應該屬於國家博物館，但祖父的選擇真的只是簡單的私藏嗎？在那個山河破碎的年代，或許正是無數個像祖父這樣的普通人，用他們看似微小的決定，守護了文明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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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翻開日記的最後一頁，發現背面還有一行極小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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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歸原主日，方是心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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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跡顫抖，像是晚年所寫。明遠突然意識到，祖父至死都未能放下這個心結。他小心翼翼地將銅印和日記放回鐵盒，卻在盒蓋內側發現了一張折得很小的紙條。展開後，是一行位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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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虹口區四川北路1468弄1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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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跡與日記相同，但墨色新鮮得多。明遠的心跳加速－這很可能是祖父生前找到的李雯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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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輪滿月升上棗樹梢頭。明遠知道，他手中捧著的不僅是一件文物，更是一段等待了八十年的承諾，一個需要由他來完成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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