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麹町・帝國科學俱樂部講堂,1914年春初。
大雨剛過,厚重的雲層低垂著,彷彿某種無形的巨獸,懶洋洋地覆蓋著整個東京。鑄鐵排水柵格下,鏽紅液體與雨水交織成漩渦,蒸汽伴隨管風琴般的低鳴從排水孔噴湧。空氣中懸浮的煤灰粒子在陽光黃銅般的光暈裡起舞,機油與鐵鏽的氣味浸透每道街道磚縫,連鴿群掠過時振翅聲都帶著金屬簧片顫動的質地。
一輛外表泛著青銅光澤的蒸汽自動車緩慢駛過,車輪濺起一朵朵渾濁的小浪花,轉動的齒輪發出微弱卻清晰可聞的喀答聲,宛若時代步伐本身——混雜希望與不安,正朝未知的未來緩緩前行。
帝國科學俱樂部,原本是明治十年間貴族的聚會場所,此刻紅磚外牆因連日陰雨而更顯沉重。外牆上斑駁的水痕,宛如歲月雕琢的舊傷痕跡,默然地訴說著帝國步入工業時代的種種掙扎。今日這座建築被特殊借用,作為一個名為「大和技術自主研究聯盟(暫定名)」的組織創立大會之處。
東京街頭的傳單上,在咖啡館客人竊竊私語的小報裡,甚至在俱樂部外圍架設的攝影機鏡頭後方,人們早已不再使用這個冗長且曖昧的稱呼。他們口中出現的是一個更為直接、更具象徵力量的名字——「齒輪聯合會」。
但在俱樂部前的廣場上,卻意外地聚集了數個未獲邀請的團體,紛亂的旗幟與布條在人群中高舉,成為蒼灰色天幕下最鮮明的對比。
最靠近大門的是「退伍殘疾援助會」——十餘名傷殘退伍軍人拄著拐杖、坐著輪椅,高舉著「我們不是被遺忘的零件」、「戰爭給榮譽,和平奪尊嚴」、「義體非為權貴造,血肉無分貧富胞」、「榮譽應有回報」等標語。他們雖然人數不多,卻因衣衫破舊與殘肢斷臂的景象,吸引了大量路人的同情目光。
「退伍殘疾援助會」中,有一位老兵叫青木正雄。他拄著拐杖,胸前勳章早已生鏽褪色,軍服上補丁重重。他的右腿在膝蓋以下早已換成生鏽斑駁的舊式義體,鉚接處滋生的銅綠如同腐敗血肉。每當齒輪咬合時,黃銅活塞會從磨損的氣閥漏出帶鐵鏽味的蒸汽,發出嘶嘶低響。
他看著俱樂部入口,內心滿是矛盾——他並非反對義體,而是擔心自己的國家將忘記他們這些在戰場上拋灑熱血的士兵。他曾是青島戰役的倖存者,當時義體科技不足,多少戰友選擇自盡而非接受改造。如今,他必須出現在這裡,提醒世人,義體分配必須公平。
稍遠處,約二十名婦女組成的「帝都婦女善導聯盟」,則以近乎嚴肅的沉默姿態站立。他們手持素白色標語,上頭以端正的書法寫著:「讓父親及丈夫回家」、「拒絕機械,守護家庭」。她們眼神沉靜如水,口中默默誦唸著神道教的祈願文,為這場充滿未知的集會祈求平安。
再後方,有一群年輕男子——「東京社會主義青年聯合會」,他們的旗幟上標語寫得極具挑釁意味:「反對軍方壟斷義體技術」、「機械應服務勞工,而非戰爭」。他們帶著紅色袖章,神情激昂而躁動,吸引了便衣警察的不時關注。
就在會場外,負責維持秩序的並非一般警察或民間保全,而是一隊身著軍服但配戴特殊識別袖章的年輕軍官兵。他們隸屬於陸軍士官學校的精英學生組成的臨時保衛隊,忠於鷹司榮介,並自願擔任今日集會的現場護衛。
這些年輕軍官兵多是鷹司昔日授課的學生或追隨者,對義體技術有極高的期盼與認同。他們目光堅定,神情緊繃,顯然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不只是維安,更是保護這個尚未成熟的新時代希望。
秋山直樹少尉站在俱樂部入口處,一手緊握著腰間特製的齒輪軍刀,那是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時,鷹司親手交給他的禮物。他能感覺到握柄內細微的齒輪結構與他的掌心脈搏同步律動。當場外的老兵開始高喊口號,試圖推擠進入時,他心底湧起的不只是緊張,更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矛盾。他的恩師鷹司曾說,齒輪代表的是未來的秩序與希望,但眼前這些老兵的吶喊,卻提醒著他,科技的進步從來不僅僅是進步而已。
而當場外退伍軍人的抗議隊伍逐漸激動,並開始試圖接近會場入口時,秋山帶領著隊員們迅速組成人牆,試圖平息情緒,但始終克制不與抗議者正面衝突。他明白,任何暴力事件都將成為反對者攻擊鷹司的藉口,因此極力以和平手段控制場面。
此時此刻,這支由年輕軍官兵組成的保衛隊,宛如會場外的第二道象徵性防線,不僅維持秩序,更隱喻著年輕世代對新技術與鷹司理念的忠誠支持。
會場內,同樣坐著數名受鷹司特別邀請的殘疾退伍軍人代表,這些代表穿著整齊,胸前別著紀念勳章,神情莊重,與外面衣衫襤褸的同袍形成鮮明對比,使會場內外的氣氛更加微妙。人們竊竊私語,疑問在他們之間無聲流動:「外面那些退伍軍人,究竟是誰邀請來的?又或許……另有隱情?」
就在這種充滿不安與期待的氛圍中,俱樂部內部的鐘聲響起,宣布大會即將開始。
前排的軍官後方,出現了幾位特殊的來賓——帝國議會的現任議員與地方鄉紳。他們穿著正式而傳統的和服,胸前繫著家紋襟章,神情凝重而矜持。這幾名議員都是被鷹司特別邀請而來,目的明顯——他需要在帝國議會中爭取支持,以確保齒輪聯合會的合法地位與資金來源。
這些議員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眾議院軍事委員會的副主席——平野義忠。他年逾六十,臉上深刻的皺紋見證過無數次政治鬥爭。平野以老練聞名於政壇,立場中立,從不輕易表態,此刻卻帶著明顯的興趣,手中拿著一本鷹司親自撰寫的《義體與帝國未來》的小冊子,神情專注。
坐在平野身旁的,是年輕議員高橋修二,他積極主張帝國技術自主,過去曾多次在議會抨擊軍部過於謹慎。今日他特地佩戴著齒輪形狀的別針,神色興奮。他不時和身旁的其他議員低語,言語之間透露出對鷹司與義體計畫的熱烈支持。
議員們的出現並非毫無理由。鷹司在大會之前,早已親自拜訪這些重要的政治人物,提出具體的計畫與構想,爭取他們的認同。現場有幾名記者特別注意到了這些議員的出席,頻繁記錄著他們的每一個反應,試圖從這場活動中挖掘出政壇的新動向。
議員的參與,讓原本軍事與技術色彩濃厚的集會多了一層複雜性。某些反對義體化的軍方人士悄然皺起眉頭,似乎察覺到鷹司已經不滿足於軍部內部的鬥爭,他準備將戰場擴大到議會甚至整個國家。
相較之下,中排的技師群則帶著不同的表情。這些穿著舶來品西裝或洋裝,胸前別著金邊懷錶與閃亮襟章的男人與女人,輕聲交談,言語冷靜而克制。交換名片時手勢謹慎有禮,但話語裡透出微妙的競爭意味:「神經傳導的延遲問題目前還未能解決吧?」「精神排斥的案例似乎越來越多了……」「北條先生的研究方向真能解決這些嗎?」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傳入左右鄰座的耳中,彷彿一場不為人知的較量,正無聲地展開。
而後排的觀察者則是截然不同的一群人。來自滿鐵株式會社、橫須賀工廠與長崎義肢會社的幾位代表則故作悠閒,但眼神偶爾流露的算計卻逃不過明眼人注意,他們時而低語,時而用餘光觀察北條正彥的動向,無法掩飾內心期待挖掘新商機的焦灼。
就在這群人物之間,北條正彥獨自坐於側廳,他的紅茶已冷,散發著微弱的茶香。他翻動著記事本,偶爾抬頭瞥向人群,視線停留的瞬間,眉間會浮現一絲若有所思的細紋。北條知道自己來此的目的並非支持或反對——他只是想看清這場自己親手點燃的變革,到底會往哪裡去。
三點整,鷹司榮介出現。
身著軍服,行至講台中央,目光掃過全場——有熟悉的、有沉默的、有帶著試探與懷疑的。他一一凝視,然後微微點頭。
他沒有稿子。也從不需要。
「各位同袍、技術者、記者朋友——以及今天不請自來的觀察者們。」鷹司聲音平穩,與三個月前義體手術後第一次現身時無異。「今日的集會,或許有人覺得是象徵意義多於實質。但我想說,象徵也能動搖歷史。」
「三個月前,我接受了義體神經接續手術。我本可以選擇自然復原,但我沒等,因為我知道,我若不站出來,那份藍圖永遠只會被當成幻想。」
他語氣漸低,沉痛卻直接:
「諸位都知道,義體並非今日才出現。但是義體暴走事故每個月都在帝都發生。半年前在銀座,一名剛裝上義足不久的信差,騎著騎單車經過數寄屋橋路口時,義足突然失控猛然加速,單車像脫韁的馬車衝過街道,撞翻兩名學生,最終整個人與車子一同撞穿商家櫥窗。他被發現時身體早已冰涼,而義足的氣閥仍在冒著蒸汽。」
講堂內的氣氛凝重,聽者無不動容。
「三個月前,淺草區一名安裝了義手的廚師,在切割食材時,義手突然進入了連續高速模式,失控的刀具瞬間斬斷了自己的另一隻手掌與旁邊學徒的手指,現場鮮血橫流。警方調查後發現,原因只是義體的壓力管道設計粗糙,導致蒸汽堵塞與突然爆發。」
幾名技師模樣的聽眾神情凝重地交頭接耳。
鷹司略頓,緩緩道:
「過去的義體技術就像盲目的賭博,我們將血肉與鋼鐵相連,卻無法真正預測它何時會叛逆。這不僅是技術的不成熟,更是對生命的不敬。」
他的聲音再度恢復了堅定:
「而現在不同了。透過北條技師的大和型自律式機關演算器,義體不再是隨時可能暴走的機械,而是受我們完全掌控的延伸——這正是我們的突破。」
他踏出一步,義體膝關節發出輕微的、規律的聲響,如同低調卻無可反駁的宣告。
「從此刻起,我們終於能將那些恐懼、傷亡與不確定性拋諸腦後。」
他短暫沉默,讓這個消息充分沉入聽眾的心中。
「當然,我知道還有些人,不是因為事故,而是因為道德倫理而反對義體。你們擔心技術的進步是否會帶來社會的腐敗、身份的迷失,甚至是另一場國際軍備競賽。」
他輕輕掃視後排,目光中帶著幾分挑戰:
「我明白這些憂慮。但我們發展義體的初衷,是為了讓那些失去肢體、失去行動自由的人,再度擁有生命的尊嚴。你們或許聽過青島戰役的故事吧?許多英勇的士兵並非戰死,而是擔心裝上義體後的自己不再是自己,選擇了自我了斷。」
他的語氣中,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顫動:
「我的弟弟武藏,也曾面對過同樣的抉擇。他寫下遺書說,他害怕裝上義體的人不再是他自己。他害怕失去的不只是雙腿,更是害怕成為暴走的金屬怪物。」
他緩緩地環視眾人:
「今日,我站在這裡,是想告訴你們,我們有了新的選擇——一種不再需要在生命與自我之間痛苦掙扎的選擇。義體不再是一種詛咒,而是我們重新掌握命運的契機。」
鷹司再度向踏前一步,機巧結構穩定的輕響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中,彷彿以事實證明他所言非虛。
「今日的齒輪聯合會成立,便是我們邁向這條道路的第一步。從這一刻起,讓我們告別恐懼,擁抱這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未來。」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堅定如鐵:「這一次,我們要證明給世界看,我們不是被動等待救贖的民族。我們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轉動屬於我們的歷史齒輪。」
當鷹司榮介走下講台時,掌聲仍在持續,那是一種不只出於欽佩的掌聲,更像是一場沈默多年壓抑情緒的釋放。
某些年輕軍官起立鼓掌,面色泛紅;部分記者則筆記停下,目光灼灼;還有幾位技術者交頭接耳,彷彿剛聽到一段足以改變未來的預言。
但在角落,佐佐木大佐依然坐得筆直,雙手交疊放於膝上。他的掌聲遲了幾秒,聲音比他人輕得多,只象徵性地拍了兩下便停下。坐在他身邊的副官低聲問:「大佐,要留下和他談談嗎?」
佐佐木微不可聞地搖了搖頭,語氣平淡:「不急,讓他先轉吧。齒輪轉得愈快,卡住時就愈響。」
他語畢起身,披上外套離場,像一抹陰影悄然離開這場象徵革新的大會。
就在鷹司演講結束,掌聲仍未完全消散時,主持人宣布進入記者提問環節。一名戴著圓框眼鏡、神情嚴肅的年輕男子率先舉起了手。
「我是《東京報知》的記者。鷹司閣下,有一件事我想向您求證。」他的語氣謹慎但尖銳,「外界有傳聞,稱您曾於香港秘密會晤某西方企業代表,洽談以大和型自律式機關演算器技術換取義體所需稀有零件的進口權限。請問此事是否屬實?若屬實,您是否已獲得帝國議會或軍部授權?」
講堂一瞬間陷入沉默,現場原本低語交談的聲音戛然而止。北條正彥抬起了頭,眉間緊皺,神情略帶困惑地看向鷹司。
鷹司則是微微一怔,旋即目光銳利地望向發問者,沉默數秒後才緩緩開口:「你的問題很有意思,但很遺憾,我從未在香港與任何西方企業代表會晤,更未曾與他們洽談任何稀有零件的交易。」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在座每一個人的臉龐,彷彿要確保自己的話語清楚傳達到每個耳中,「我可以明確告訴各位,大和型機關演算器是我們帝國自主開發的技術,它的命運將由我們自己決定。我不需要秘密交易,也不需要向任何外國企業低頭。」
會場內響起短暫而果決的掌聲,某些支持鷹司的年輕軍官甚至立刻站了起來,但也有人神情略顯懷疑,視線不時在鷹司與記者之間移動,低聲議論著這個突然拋出的問題。
北條正彥此刻低頭迅速寫下幾行筆記,眼神多了幾分凝重。他沒有立即懷疑鷹司,但這突如其來的謠言讓他感覺事情並不單純。
另一邊,坐在後排的議員們也開始竊竊私語,年輕議員高橋修二低聲向平野義忠詢問:「平野先生,這件事……您覺得會不會是真的?」平野輕輕搖頭:「這種問題不是能簡單用是非來衡量的,我們還得再看看。」
鷹司站在講台上,右腿的義體微微震動,內部的齒輪與機巧結構正規律運轉,猶如他此刻表現的沉著與自信。然而,他內心深處卻有另一個聲音不斷回響:「未來真的不會有秘密交易嗎?你是否高估了自己的力量?」
他警示到——這樣的謠言會讓外界嗅到這項技術背後的可能性了。
這不是壞事。只要他繼續包裝得足夠乾淨,讓所有人相信這是為了「傷兵重返社會」,為了「尊嚴與復原」,那麼,即便他手中藏著的是軍用義體的藍圖,外人也會自願替他鋪路。
北條或許也嗅到了,但他還沒說穿。那就讓他繼續在目前的階段裡發光發熱吧。
他迅速壓下這些念頭,抬起頭,以堅定的語氣再次開口:「我願以我的生命擔保,帝國的未來只能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任何流言終將在歷史面前粉碎。」
義體的齒輪隨著他的語調加速轉動,仿佛在無聲附和著他的決心——但同時也暗示著,他已經無法回頭。
鷹司說完後,掌聲再度響起,但稀疏許多,講堂內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暗流,彷彿這個問題的真正用意並非僅僅是為了澄清一則謠言,而是更深層的政治角力正在暗中進行。
鷹司走下講臺的步伐不疾不徐。他知道,到目前為止的掌聲不屬於真相,而屬於希望——不管那希望是真是假。
第一階段已完成。傷兵重返生活、象徵性地返回講堂、回到視野中央。這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故事。
第二階段正在鋪路。等到這些傷兵重新操槍,那些原本反對義體的軍官,也會重新計算所謂的戰力比率。
第三階段會遭遇阻力,北條會掙扎,議會會吵鬧,但當第一批軍特義體出現在報紙頭版,活著回來的士兵多於戰死名單時,他們會閉嘴。
至於第四階段……我還不急。那會是另一場時代的選擇。
他回頭望了講壇一眼,像是向那尚未誕生的軍隊、尚未公開的構想致意。
現在,我說的是「活下去」。將來,我要讓他們「活著打贏」。
這些話,他不會在北條面前說出。他珍惜這段合作,也知道對方懷著學者的節制與敬畏。
那就讓他走在光裡,我走在影裡吧。終有一日,這齒輪會自行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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