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緣分這種東西,或許該說,我太過依賴緣分,於是將人與生俱來去追逐幸福的本能也壓抑了下來,最後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在無形中為自己豎起了不可跨越的壁壘;是輕觸?還是試著去打碎?兩者皆否,我選擇的是築起一道高塔,好讓我至少能夠爬上去,遠遠地眺望著外頭的世界,必要的時候才沉浸在幸福不已的想像之中。但那幸福的遠景卻再再地提醒我,那是多遙不可及的東西。
在大雨中遇見妳的時候,我們的距離也是這麼遙遠。
「喵。」妳說。
我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目光,那是充滿距離感的冷漠。我看得出來,妳也在心中築起了一道牆,只是我不知道妳經歷了什麼。或許我心中也曾經閃過要去摸摸妳的念頭吧?一種幸福的念頭,但妳只是眨了眨骯髒的眼瞼,冷漠地撇過頭去否定了這一切的可能性。我是能夠理解的,畢竟在這樣的雨中,從垃圾堆中找到一個避雨的棲身之所,比向人類撒嬌,好期待會得到一個安全的家要來得更實際一點吧——作為一隻流浪貓。
我回頭,提起了浸在水窪中的腳跟。比起揣摩要如何讓妳相信,接受我的好意,我也有著更急迫的事情要去完成,才能得到抬頭挺胸,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的權力——作為一個人類。
我想我們都不會明白彼此的顧忌,但省下了要去互相理解的精力,至少這一刻相處起來還是很舒服的。
我不再回頭,只是收起了那一份躊躇,向雨中前去。
「喵。」
或許那是嘆息?是嘲弄?抑或是社交性的招呼?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對寂寞的都市人來說,那軟綿綿的招呼其中固有一絲魔力;等我回神的時候,手上已經提著一些我平常根本不會去喝的含糖飲料,還有一個圓扁的罐頭。我聳了聳肩,撕開了標籤,將罐頭的圓環扯開。妳喵了一聲,理所當然地走向前來,沒有多餘的感謝,就像是這個罐頭並不是被特意買來,而是某樣被遺棄的東西,而妳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負起了責任將它給接收了。
妳張嘴將罐頭拖進了垃圾堆裡,優雅地甚至不需用上那對穿著白襪的雙爪。妳頭也不回,就像是生怕被看見自己貪婪的吃相。我蹲在一旁看了一會,就像是期待妳會探出頭來,感謝地多看我一眼——但最後我還是站了起來。
好吧,妳贏了,高興吧?
我起身離去,為著早就知道的結局而隱隱失落。我揹著淒冷的夜風前行,而妳只是悶頭大吃著。
昏天暗地的幾天工作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又買了罐頭,向同事推辭了代班的要求,但其實我沒有任何事情要忙——如果無所事事地閒晃也算是一種的話。
喵。我走過了燈影昏黃的街角,但那個聲音並沒有出現。涼爽的夜風將垃圾臭汙的味道給洗淨,街道乾淨得像是被水沖過,只有一些黏膩的殘印殘餘在小巷的出口,而那正是兩頰掛著道鬢白的老人,正在與之奮戰的敵人。
「老先生?」我問:「之前住在這裡的貓呢?」
「什麼貓?」老人充滿鄉音的口音帶著疑惑。
我搖搖頭,藏起了手中的罐頭,向老人道了聲謝便走開。這就是緣分吧?我想,儘管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我本來應該有著方向的步伐,卻領著我漫無目的的遊晃著。
我在幹嘛?我問著自己,藏在手心中的罐頭被捏得反覆印上了指紋,就像是高懸在上的一顆心,翻來覆去,始終找不到一個正確的位置安放自己。
她只是去了另一個窩吧?我想。野貓如果不懂得一些狡詐的技巧,根本也很難活到這樣大的歲數,或許根本輪不到我來操心她,假如她會說話,或許也會藉此好好地嘲弄我一番吧?
我停下腳步。
有一團被髒汙染成了黑灰色的東西,正瑟縮在橋下無人的公園花叢中,做為造景的花叢斷了幾條枝根,隨著花瓣凌亂地散落,好像是被某種衝擊性的外力給壓斷。我懷揣著不安走向前去,那虛弱不堪的身影卻立即試著逃竄。
「等等!」我忍不住喊出,但那聲音並沒有讓它停留,反而是讓它以奇怪的姿勢加速了逃竄。
我心一橫,拋下了躊躇緊追而上。
「妳、妳還好嗎?」
妳虛弱地呻吟,淺淺的呼吸讓人分辨不出來究竟是風吹而過,還是殘喘的抽搐。我回頭向橋上望去,那高度讓我的頭皮一陣發麻。
我試著伸出手,但妳只是倔強地掙扎,露出尖牙低沉的嘶吼,試著證明斷了條腿也無礙於行;但事實上我不清楚究竟是不是那樣,因為我眼裡看見的,只有著慌張、害怕,還有妳藏在那對異色瞳深處裡的呼救,在那座妳築起的高塔上。
妳需要幫助。
我撥了通電話,然後解下了外套。妳雖然反抗,但傳到了我的掌心中,那樣虛弱的抵抗,只是讓我的抹去了最後一點的躊躇。
這樣的獨斷獨行並不是第一次了,但那是很久以前,我幾乎和妳一樣瘦小的時候。妳或許會咆哮著說不需要我,但我會說我知道——我很清楚。
我一直都很清楚。
穿著白袍的身影俐落地步出,腳步間帶著沉穩的從容,但我卻是半提半就的想要上前,幾乎要開口呼喊;但是那一瞬間,我猶豫了,害怕她已經聽過無數番相同的話語,她會感到煩躁嗎?她會在背地裡偷笑嗎?種種臆想讓我最後只是被動地呆愣在原地,僵硬的直站著。
「她很好。」女醫生說著,給了我一個寬心的微笑,「雖然摔斷了幾根骨頭,但復健一會就沒事了。倒是你的衣服,應該是沒救了。」
「啊……是嗎?哈哈。」我擠出了乾笑。
醫生笑著搖了搖頭,轉回了身去。
「你或許會想看看牠吧?」女醫生說:「牠就在裡頭,麻醉應該不久後就退了,不過也別奢望牠這麼早就醒來。」
我點了點頭,女醫生便逕自走進了診所的籠房,在牲畜刺耳的吵鬧聲中,帶著我指出了妳的方向。
妳的呼吸平穩,雖然虛弱但仍看得見起伏,右大腿被白色的石膏紮起,剃去了泰半的毛,讓妳格外顯瘦的下身看上去有些滑稽,但我卻笑不出來,那副因為飢餓而枯瘦的身軀,只讓我感受到悲傷。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但……我還是要開口問,讓你考慮一下。」女醫生說:「如果你不領養牠的話,我們還是能讓牠待在這裡一陣子,等待有人領養牠回去,但年紀大的貓通常比較不受歡迎,而且個性假如太不親人的話,會讓很多沒想清楚的飼主反悔,最後只是讓牠再被拋棄一次。」
再被拋棄一次……
女醫生把手插著口袋,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或許會覺得我這樣說有點狡猾吧?聽起來就是想讓人當冤大頭負起責任來,不過我反而不希望你這麼想。雖然動物醫院是一樁生意沒錯,有人降低負擔自然是很好,但我也是因為喜歡動物才入行的,假如有寵物再被拋棄,我也會覺得自責。」
我點了點頭,稍微閉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氣。
「讓我想一想吧。」我說。女醫生點點頭,便走回了診療室。
冰冷的不鏽鋼籠讓妳看起來毫無生息。我的手抓著籠子,那些環繞著我們的狗吠貓哭就像是在遙遠的地方。我看著妳,將妳私自帶入了我的思緒之中,在那個只有圍牆環伺的低谷中,靜靜地凝視。
也許我一直都知道答案,但我找不到一個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我有擔心妳的本錢嗎?我甚至很難照顧好自己了。或許我能養活妳,但妳會成為我抒發偶爾疲倦慰藉的一個附屬品;我了解,光是讓一個生命活著,那並不能算是活著,我會有時間陪妳玩嗎?我會有時間帶妳去散步?幫妳剪毛?偶爾開火為妳煮一些淡而無味的食物?而不是單純只將妳囚於一個更大的籠子裡,讓妳面對著冰冷的窗,回想從前飛簷走壁的自由,卻只能低頭對潮濕的飼料發出孤獨的咀嚼聲。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撇過頭去。
想要挽救所有悲劇,那是聖人的想法,很美好,卻也不自量力;凡人光是要抬頭挺胸的活著就已經是如此艱難了,就如我瑟縮在自己的高牆中,我想那才是最適合我的生活方式,一個平凡的人,量力而為,負責且盡責的生活方式。
「喵。」
我回頭,發現妳睜開了眼睛。我詫異於妳的甦醒,正想回頭呼喊,妳卻在此時伸了伸爪子。
是謝謝?還是別丟下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妳心中的高牆是否已經塌下,我想,妄圖揣測的話,只會碰得一鼻子青吧?但我卻無法不去想。
美好的東西總是充滿誘惑,就像是引人入勝的花園;但也就像是花園,美好的東西總是需要責任去維繫,去照料。我有能力擔當這種責任嗎?還是我會錯估了自己的能力,最後親手給予給予信任的人背叛呢?
我不知道,我從來都不知道,光是這樣想的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蹲了下來。
「我家又小,又亂——大概比妳的舊家乾淨一點吧?而且我也常常不在家,妳可能見不到以前的同伴,我也可能沒有辦法買很好吃的飼料給妳,或是買好玩的玩具給妳。」我緩緩緩地說:「但我會試著陪妳,試著每周給妳驚喜的一餐,帶妳去踏踏草皮,追追風;或許沒辦法跟妳一起奔跑,但我會在原地等著妳回來。」
妳彷彿聽見了我的話,一對勉強睜開的眼睛望著我的方向,像是試圖從我蠕動的雙唇中讀出些什麼。我知道妳看不出來,正如我永遠不會懂妳的想法,但如果不去嘗試,不去接觸,不去跨越那道高牆,光只是看著,永遠也不會有明白的一天吧?
我深吸了口氣。
「所以——」我越過鐵網,伸出了手指,戳了戳她的爪子,「即使是這樣,妳也願意跟我回家嗎?」
妳伸出了爪子,卻又倏地收回,用軟嫩無刺的粉紅色肉掌輕觸了一下我的手指。妳轉身,發出了低沉的呼嚕聲。我淺淺地微笑。
「跟我回家吧,親愛的。」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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