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看不到早上還恣意燃燒的豔陽,取代而之的是彷彿要把整個世界蓋住的厚重雲層,悶熱的空氣幾乎讓他窒息。
國宏不確定現在是幾月,因為他有好一陣子沒看月曆了。春夏秋冬四樣配菜絲毫沒有替他這碗白飯增添滋味,既然不足以成為他改變心情的理由,那也不必去在意。自己現在熱到汗流浹背,那就當作是七月吧。
國宏撩起衣服搧風,想要稍微趕走一點不適,但過了一陣子他發現,這根本就徒勞無功。因為不管怎麼搧,就是沒辦法止住從體內散發出來的熱氣。
在他體內燒的不是熊熊烈火,而是岩漿。火紅的岩漿取代血液在體內流竄,將所有內臟溶成肉糊。到了岩漿冷卻的那天,體內就會堆滿黑色硬塊,最後化為地上的爛泥,就像自己的父母,他也一樣要走上這條路,而且注定比別人痛苦百倍。
他們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開車外出,結果意外打滑撞上分隔島,車子翻了好幾圈,國宏的人生也跟著轉了一大圈。
看著靈堂上父母的照片,悲傷漸漸退去後,憤怒就跟著浮現了。他們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兒子?如果他們注意一點,自己就不會孤身一人待在這個雖然人來人往,卻讓所有人想快點離開的地方。
得知父母死訊後,身邊的人突然離他好遠,不論是迴避他眼神,或是只會說一些廢話的親戚鄰居,甚至只是來安慰他十秒鐘的同學,全都成了陌生人。
他還記得那時大伯說了一句話。
「這兩個傢伙從以前就只會惹麻煩。」
很不幸的,他這個麻煩最終還是住進了大伯家。
這時國宏汗溼的手臂突然涼爽了起來,原來是一陣風捲起塵埃朝這邊吹來,但他還來不及享受這短暫的愉悅,沙子就攻進了他的雙眼。細沙不停刺激他的眼球,淚水從緊閉的眼皮下流出,如果現在有人經過,應該會認為國宏正在為了某件事傷心流淚吧。
可是他沒有資格哭泣。
「不要裝得自己很可憐!」
大伯難得正眼對著他說話,國宏卻感覺不出有什麼差別。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能一直顧著你,去看看那些非洲小孩……」大伯焦急的手指不自覺開始轉台,但根本不可能剛好有電視台正在播出非洲兒童的苦難生活。
「比你可憐的人多的是!你已經很好命了,不要搞得像我們在虐待你!」
但國宏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或許大伯會以為他在生悶氣,其實他是在強忍即將潰堤的淚水。最後大伯罵了一句:「真的會被你氣死!」就大步地回到房間去了。
大伯之前曾經對國宏說:「看看別人成績多好,你這是什麼分數?」現在又告訴他跟別人比起來自己沒這麼糟。
為什麼大人總是喜歡用兩套標準?小孩做不到的時候就拿好的比,自己做不到的時候就拿壞的比,最後他永遠只能是錯的那一個。
對國宏來說,他真正的家已經跟著那台小貨車一起撞得粉碎。儘管大伯家的地板總是一塵不染,他卻像是踩在釘子上一樣,小心翼翼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存在。他每天都等到沒人才溜進餐廳吃剩下的飯菜,家裡的菲傭也不管他在吃飯,就當作沒人一樣開始收拾碗筷。
國宏在學校裡聽過好幾次「尊嚴」這兩個字,但他不知道要怎樣才可以有尊嚴,如果抬頭挺胸就會損失一頓飯、提出自己的意見就會失去一張床,那還談什麼尊嚴?
於是他離開了大伯家。
高職剛畢業的國宏跟幾個朋友混在一起,每天不是飆車就是搶劫,一開始他還會對被害者心懷愧疚,但多做幾次後,不論是看著苦苦哀求的學生,還是受傷流血的婦人,他的心就像麻痺了一般,一點感覺都沒有。
只不過麻痺的意識偶爾還是會刺痛起來。
有次他在無人的街道上搶了一個上班族的皮夾,他已經習慣被害人當下激烈的反應,但那個人卻好像只抵抗了一秒就放開皮夾,用力過猛的國宏差點向前摔倒,逃離現場前他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個人一眼。
對方靜靜站在原地,用空洞的眼神回望著他,雙手鬆垮垮地垂在身體兩側,看起來像剛失去一切。國宏反常地感到恐懼,明明只是被搶了皮夾,為什麼要露出那種幾乎是絕望的表情?
他一直認為不需要同情被搶的人,他們失去的只是錢,回到家裡就會有人替他們拭去淚水,再過沒多久就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而自己呢?除了從他們手裡搶來的東西外,就一無所有了。
但那次,他狼狽地逃了。
明明只是搶劫,那個人卻給了他跟殺人同樣的罪惡感,當下他差點把皮夾丟下還給對方,但他最後還是沒這麼做。
連讓自己活下去的東西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可以給別人?
之後很順其自然地,他順著墮落的階梯不斷向下走。那是跟今天一樣溼熱的天氣,在充滿汗臭味的房間裡,國宏第一次從別人手中拿過「好東西」,藥丸那鮮艷的顏色讓他胃部一陣翻攪。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回到大伯家、想待在那狹小卻安全的房間裡。但國宏強迫自己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他深呼吸,用顫抖的手把藥丸塞進嘴裡。周圍的朋友被他的哭臉給逗得哈哈大笑,還有人用力推他一下說:「有沒有這麼恐怖啦!」
覺得反胃的國宏只能緊閉雙唇不讓藥丸吐出來,他用手摀住嘴,一滴眼淚悄悄滲進指縫間。
他感覺藥丸正掉進喉嚨,直直通往胃袋,或者說,是通往地獄。
不久後他加入了幫派,跟許多身邊的人一樣,國宏順著他應該過的人生一直走下去。他們的生命就像一齣被編好的戲,只要照著劇本走就可以在這個世界保有一點戲份,但永遠都不會有人告訴他們結局是什麼。
就在那天,他一如往常躲在陰暗的小巷子裡等待目標出現,但他沒注意到腳邊的垃圾桶正爬出一大群螞蟻,直到驚覺小腿有種針扎般的痛楚,他才慌張地想把腿上密密麻麻的螞蟻抹掉,看起來可以輕鬆解決的事,卻比想像中的更加困難。最後,他讓目標逃了,也理所當然換來一頓毒打。
現在連螞蟻都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了。國宏腫脹的臉頰抽搐著,笑聲混著血泡從嘴裡流出。
國宏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但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想揍人,管他會有什麼下場,只要能傷害別人就好了。
不然他活著幹嘛?
一個禮拜後,國宏實踐了他的計畫,沒有上頭的命令,也沒有任何理由,他隨便找了一個晚歸的瘦弱男人,把人拖進那條他被螞蟻攻擊的巷子,二話不說就往對方臉上一拳。男人重重摔在水泥地上,發出難聽的哀號聲。他也不管對方的情況怎樣,只是把人拉起來不停毆打。
下雨了。
國宏一點都不在乎自己渾身溼透,腎上腺素讓自己無暇注意那點瑣事。他很久之前就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用拳頭揍人,因為拳頭碰到人身體的當下總會傳來一股力道,儘管自己的手也隱隱作痛,但這兩種感覺混在一起只會讓他更加興奮。
這一定就是那個人的靈魂,而我正在一點一點奪走他的性命。
一旦這麼想,這股力道便順著手臂傳到全身,讓他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他渾身顫抖,急著想要再給眼前的人更多傷害。
這時對方虛弱地舉起沾滿血的手臂,似乎是想求饒。
不用覺得委屈……
國宏朝男人的臉再送上一記重拳,鮮血跟幾顆牙從嘴裡噴出,跟著雨滴一起墜落地面。
因為我的命也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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