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三部曲：不信 - 第 6 章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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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林凡之

Jul 1, 2017

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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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看不清眼前的路，國宏的雙腳卻有意識地帶他走往某個方向。

　　站在這個每天做生意的地方，平時看慣的公寓現在似乎變得不太一樣。或許是他從來沒有好好睜開雙眼看這個世界，只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他都選擇放棄，更何況是漫長的一生？

　　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才明白這點？他究竟有多畏懼深藏在內心的那道陰影，以至於讓它毀了一切。

　　爸媽被車禍奪去性命後，他對來安慰自己的同學說了一句：「滾開！」周遭的親戚也一樣被他趕走，就像不顧家裡反對堅持在一起的爸媽，是他自己選擇了孤獨。

　　「這兩個傢伙從以前就只會惹麻煩。」大伯那時紅著眼眶說。

　　

　　「這樣叫他們的孩子該怎麼辦啊？」

　　

　　他總是避免跟大伯的家人說話，當伯母叫他下去吃飯的時候，自己便把門鎖起來不出去。他吃著剩菜剩飯，菲傭就在一旁收走空的盤子，有時還會再裝一些好吃的回來。

　　多少次他故意絕食，或是徹夜不歸，大伯罵他，卻從未要他離開。他考試作弊，大伯罵完他後一個人跑到學校跟老師道歉，當自己半夜才回家的時候，等在客廳的也是大伯。

　　國宏不顧地面溼滑，直接跪在地上，受傷的膝蓋傳來一陣劇痛。

　　他沒辦法接受大伯對他的好，所以為了否定，他選擇扭曲記憶。

　　

　　「不要裝得自己很可憐！」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當大伯對他說出那句話時，他總算找到了藉口，一個讓自己墮落的藉口。

　　但藉口終究是藉口，真相卻永遠存在。

　　國宏最後一次離家後，大伯就再也沒有找過他，他原以為自己是打開籠子放國宏這隻幼鳥自由，沒想到卻看見他渾身是傷地躺在床上。

　　大伯一直都是正眼看著他，是他自己別開了視線，深怕哪天會被迫承認。在醫院看見大伯的當下，他差點沒辦法再繼續欺騙自己，因為那雙眼裡有的不是厭煩，而是滿滿的痛苦和憐惜。

　　他究竟有什麼資格讓大伯為自己這樣付出？

　　或許自己並非想成為最悲慘的人，如果是那樣，至少他還看的見終點，也會有一絲希望。但他真正選擇的目標卻永無止境，自己一輩子都得為這個詛咒而活。

　　

　　他不相信自己能夠幸福。

　　

　　「雖然我們窮，但還是很幸福啊。」媽媽曾經這樣告訴國宏。

　　但她不知道真正讓國宏拒絕幸福的不是貧窮，而是他們的離開。失去他們的當下國宏就不再相信了，那種衝擊太過痛苦，他已經沒有勇氣再承受一次。

　　所以每當遇到抉擇，他總會走向對自己來說最糟的那條路，或許這樣做讓他受盡折磨，但得不到痛苦本身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痛苦。於是他再也回不了頭，他選了自以為最安全的方法，卻也離幸福越來越遠。

　　他之所以殺人，是因為他怕了。

　　自己痛苦了這麼久，卻發現身邊的人都在追求幸福，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走在毀滅的路上，他想確定就算他們走的路跟自己不同，但終究會有一樣的下場，這不就是他不願離開這條路的原因嗎？

　　當手上拿著大伯給他的錢時，他一度燃起了希望，但本能驅使自己要阻斷一切可能，他不把錢用在賭博或買毒上，他選擇了不適合自己的生意、不適合的地點，為的只是確保不會有任何成功的機會、確保自己不會再有不切實際的妄想。

　　他要試著重生，然後徹底失敗，證明自己就算好好面對人生，最終仍會一無所有。

　　就連那對母子也是。

　　小昇的父親是在下雨的夜晚被壞人殺死的，但符合這個條件的人多不勝數，就算小昇的父親剛好姓張，一般人也不會如此確信他就是被害人的兒子。

　　其實只要翻開小昇母親寫的書，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他甚至不用看一個字，因為在拿到書的當下，只需簡單推斷就能知道小昇母子跟死者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己殺人不過是三個多月前的事，做為妻子的根本不可能那麼快就整理好心情，更別說馬上出書。

　　他只是想承受面對死者家屬所帶來的折磨，於是在腦海裡自動忽略了還不確定的部分，讓符合的細節生長茁壯，好鞏固自己的猜想，進而成為事實。

　　一如往常，他又再次放棄了任何幸福的機會，就像當初他不肯承認大伯對他的好一樣。

　　

　　他就是不放過自己。

　　

　　但現在他卻遲疑了，明明已經做到這種地步，為何他還是眷戀著這副受盡折磨的身軀？

　　雨水打在身上的疼痛感、轟隆作響的雷聲、眼前熟悉的景物，還有維持自己生命的冰冷空氣，他無法想像失去這些事物的感覺，腳下踩的硬地又是多麼的堅實可靠，保護他不至於馬上墜入地獄。

　　他怎麼會不知道生和死哪一個才是自己想要的？他一直都知道。

　　明明想快點把錢花完，卻連租個房間的勇氣都沒有，反而靠朋友免費借的二手車過活，在內心深處，他就是如此害怕死亡的到來，卻又不知道怎麼活才會比死有意義。

　　但現在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接下來他會去找出那對真正的母子，當面承認自己就是殺人兇手。他們想要他跪著道歉幾次都可以，因為自己只不過是為了一個愚蠢到不行的理由，就隨便破壞了他們的家庭。他會承受他們的怨恨，也會接受法律的制裁，這些都是早該完成的事，他卻一如往常地選擇錯誤方向，好讓自己後悔到無法後悔。

　　他要趁還沒改變心意前趕快結束，沒人可以保證未來會怎樣，不過可以活著就夠了，如果可以，他還會去向大伯道歉，然後……

　　國宏停下腳步。

　　前方出現一名撐著傘的女子，她正小跑步往公寓大門趕去，國宏認得她身上的衣服，畢竟那時沒辦法把視線集中在對方的臉上，也只好看著衣服。

　　小昇的媽媽應該是到附近超商買了什麼，提著有點重的塑膠袋。在滂沱大雨中，她嬌小的身軀似乎隨時會消失不見。不知為何，國宏只是傻站在原地，看著她越來越靠近公寓。

　　此時一名跟國宏一樣沒撐傘的肥胖男子搖搖晃晃地靠近小昇母親，可能是被傘遮住視線，小昇母親直到快撞進那男子懷裡時才發現前方有人，那名男子朝她伸出手，她見狀立刻避開，但還是來不及了。

　　男子抓住小昇母親的兩隻手臂，傘從她的手中掉落，塑膠袋裡的食物散落在地上，一瓶鮮奶被砸破後混進雨水，地面變得一片混濁。

　　「救……」

　　小昇母親還來不及呼救就被男子摀住嘴，但就算她能大聲呼叫也會被豪雨淹沒。男子不顧她還跪坐在地上，就用蠻力扯著小昇母親，想把她拖到附近的暗巷裡。

　　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感到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就像看了一齣重播的戲，他不僅知道劇情，也知道結局。

　　他自己也是這樣把那名瘦弱男子拖進巷子裡的。

　　看著兩人的身影全消失在轉角後，國宏還是站在原地，腦子裡想的卻是完全無關的事。

　　

　　等一下。

　　

　　既然警方沒有懷疑他是兇手，那他幹嘛承認？

　　現在自己只要離開這個地方，開著他的車繼續做生意，然後找個人來人往的地方，用剩下的布偶賺最多的錢不就好了嗎？

　　而且帳戶裡還有一些存款，這樣一來自己就有重生的機會了，他說不定還可以結婚，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家庭，怎樣都比吃牢飯來的划算。

　哈哈，差點又被自己騙了。

　　國宏轉身背對那兩人消失的地方，無視不遠處掉落的傘，往原路走去。

　　如果有了孩子要取什麼名字好呢？不管叫什麼名字，他一定會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也不會像自己的父母一樣毫無預警地拋下他。

　　

　　那小昇呢？

　　

　　國宏腳步頓了一下。

　　關他什麼事？現在去救他母親只會增加被警方懷疑的機會，反正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自己也曾是失去父母的孩子，沒有別人就不行的道理，況且運氣好的話，他母親說不定可以回家，只是會受點傷罷了。

　　這實在是很公平……

　　他再次停下，這一整天都他都在停停走走。

　　

　　又來了。

　　

　　世界又開始變得一片死寂，鼓噪的心跳聲再度響起，雨水流進眼裡的刺痛感也通通甦醒，內心某處颳起強風，似乎在醞釀著什麼。

　　快點啊！

　　國宏想移動雙腳，但卻有一股更強的力量把他向後拉，他幾乎要出聲叫喊。

　　不行！這次錯過機會就不會有下次了！

　　他就要開始幸福了，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

　　求求你，一次也好……

　　

　　一次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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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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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宏轉身，鞋子激起水花，他又再度跑了起來，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一路上他好幾次差點滑倒，但他不允許自己浪費一點時間。

　　

　　沒人可以阻止他幸福，除了自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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