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擁有足夠金錢,絕對會租下這間酒吧來經營。
可惜,這世界沒有如果。
我只能無奈地看著工人將店內的檯和椅子搬走,那些陪伴我三年的木製品,沒有一點不捨就跟工人離開。
「怎麼了?不捨得嗎?」老闆可能留意到我也不自覺的神情。
被看穿了的人怎會懂得立即回應,嗯……嗯……真的不捨得,能夠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三年,應該也不會不喜歡這份工作,如此離別,總叫人不太舒服。
「其實我也不捨得,但沒辦法,兩個囝要升中,我不信任香港的教育制度。既然早已經有綠卡,便決定舉家移民。」他回答自己的問題。
這個原因我聽過很多次了,多到我覺得老闆根本不捨得離開。他說完又說,就像小孩子不斷向父母重提買不到的玩具般,有時我真想說,老闆,那你就別走吧。
第 一 支
「華仔,為甚麼你不租下來繼續經營?你熟悉這裡的運作,如果你租的話,所有器材和家具我都可以免費給你。有時,我從美國回來度假,就可以和老婆囝囝來坐。」其實大概的說話我都聽過很多遍,老闆就是如此不捨得這裡,又不捨得香港。但他要離開的決定,我明白的,這年頭留在香港生活,除了迫不得已,像我這種無產階級者,他這種階級的人,可以離開而選擇留下的,真的需要很大勇氣。
「老闆,跟你說過很多次,我沒有信心做下去。我是月光族,沒有儲錢的習慣,萬一有一、兩個月出現虧蝕的情況,我就會十分麻煩。」
「可惜,真可惜。這裡跟你是絕配。」他搖頭說。
「你也是,那你不要走了。」我回答。
老闆聽到後就默不作聲走到洗手間,可能進去偷偷地哭吧。而我則站在酒吧的中央,在它將近死亡的時間,好好呼吸這裡帶有酒精味道的空氣,感受這空間帶給我的自在感。
檯被搬走了,椅子也沒有了,聽說吧檯會留下來,視乎下一位經營者的需要,至於那個酒架,大部分酒都賣到附近的酒吧了,但這時我才發現,怎麼還有一、二、三、四、五……十二支酒放著,這些都是客人的存酒。
這時老闆在廁所走出來。
「老闆,還有十二支酒在這裡,怎麼辦?」我問。
「哦,這些都是很久沒有來的客人。看清楚日子,都是過了一段日子的存酒,最近的,好像都數到半年前。他們沒有再光顧,所以呢……」老闆煞有介事,「這些酒都屬於你了。」
原來是這樣。
「這不太好,這可是人家的東西,上面不是有他們的電話嗎?」
「我打過了,沒有聽電話就算,你就跟朋友喝光它們。沒關係的,根據我的經驗,存酒只要超過半年,他們就不會回來喝剩下的。以前我也喝過很多這類客人留下的存酒,沒有毒的。」老闆以堅定的眼神看著我說。
這時,酒吧門口傳來高跟鞋的聲音,我本能地先看那對發出聲響的高跟鞋,再由腳慢慢掃上去。纖幼又光滑的小腿;看得出粗幼度剛剛好的大腿被黑色的半截裙緊緊包裹著;上身是與裙同系列的女裝裇衫,可見她的胸部不小;最後才看她的樣貌,與身材成正比,有點像李麗珍,可愛得來不失性感,有肉感得來不會太瘦,讓男士看到都想用力抱緊她。就算這位女士已慢慢受歲月迫害,臉上有不能避免的皺紋,吸引力猶在,至少對我這個廿五歲小子來說。
「這裡要倒閉嗎?」熟女被我掃瞄過後問。
「對,今天關門大吉。」我答。
「那,可以給我酒嗎?」
「對不起,這裡沒有酒了。」
「上面那支響十七年是我的。」
我立即看過老闆的方向,他也表現得十分驚訝,但只是呆滯了兩秒鐘,便本能反應似的立刻從酒架上將響十七年拿下,「Carrie Au,二零一六年六月十八日。」他跟著酒支上的紙條讀。
「對,我就是Carrie。」
「這支酒可是一年前留下,你忘記了還是甚麼?你有收到我的電話嗎?」這下由老闆主導了,我可以休息一下。
「電話可能錯過了。但我並沒有忘記這支酒,還每天都經過你們的酒吧。」她淡淡然說。
我和老闆卻以驚訝的眼神相對望,說不出任何話來。
空蕩蕩的酒吧,沒有任何音樂墊底,這種沉默不知怎樣好像具有某程度的殺傷力,害得在場三位都不敢發言,以免傷到他人。
最後還是等客人打破沉默,我們通常都不傷害客人的,就算來到最後一天。
「一年前那晚之後,我不敢再進來了。那晚,我當了他的情婦五年。當然,不會像他和老婆在高級餐廳慶祝,我們在當初認識的地方,即是這裡,點了支我們喜愛的威士忌,喝上幾杯,就去了附近的酒店。」
聽她的語氣,故事大概都是,那晚之後,那個男人跟她分手了。
「在酒店睡醒後,就發現他離開了,只留下一張說分手的紙條。之後我發現,他的電話號碼更改了。從此他沒有再找我。」
跟我估計的差不多,但也有出人意表的橋段。原來她跟那男人是青梅竹馬,小學時已經認識,一直保持友好關係,中五時不知道甚麼原因,有天拖了大家的手就一起了。兩人的處子之身都給了對方,但兩年後,他們升上大學就分手。手分得很絕,真的沒有再找對方,兩人各自生活在新開拓的世界,一個讀完經濟系就到了銀行工作,我面前的女士,則沒有從事自己修讀的藝術科,反而走進地產行業掙快錢,與藝術完全不沾任何關係。她說讀到第三年,就發現自己不算喜歡藝術,在這方面又沒有很大的才華,所以辛辛苦苦拿到證書後,就走進最直接掙錢的行業。13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QaJ9OZAK6
「之後在工作中重遇他吧?」老闆問。
我則從紙箱中找出三個威士忌酒杯。用清水沖洗過。由於毛巾都收起了,便用褲袋裡的紙巾抹乾它們。
應Carrie 的要求,我們一起喝這支放了一年的響十七年。
「我就在上面街的地產公司工作,六年前一個很炎熱的下午,有一家四口走進來,那個當父親的,就是他,我曾經愛上的他。我為這個家庭找到一間在堅道的住所,名校區,對兩個小朋友很好。」
她喝了兩口威士忌,以短暫的沉默重新整理思緒,繼續說︰「為他們找到屋之後的第二天,又是一個炎熱的下午,他突然來到地產公司。都是最老土的話,說感謝我為他找到很好的屋子,同時想聚舊,所以要請我喝杯酒。重遇了個多星期,那是他首次表明認得我,之前都是在眼神上表示。男人嘛,通常都不想老婆知道自己的過去太多。」
二零一二年六月十八日,Carrie 和那個男人在這裡重新開始,但身分已經截然不同。他是個有婦之夫,而她,是個有男朋友的女子。
「哦,原來你也有男朋友,那為甚麼最後會……」老闆又搶著問。
Carrie 從手袋中拿出卡碧,點燃。吹出的二手煙充滿這空蕩蕩的店內。
「那時我有點氣本身的男朋友,拍拖也六年,我三十二歲了,卻還未有結婚的打算。但和他重遇的那天,我沒有想過當情婦,就連當晚去酒店也沒有想過,原本真的想聚舊。」
他們在這裡點了支響十七年,那年頭日本威士忌還未盛行。了解過近況之後,就談起當年情,然後……這種事常發生的,話說當年,感覺就出來,最後他們喝了半支酒,醉到七七八八(或者五五六六),就去了附近的時鐘酒店。往後五年,他們都去那間酒店,方便那男回家。
「其實說是情婦好像有點太過,性伴侶,可能這樣說會比較貼切。我和他大部分時間只限於喝酒和做愛,就算近五年我的生日,我們都是這樣過。慢慢地,我覺得自己很賤,跟妓女沒有分別,但我可以怎樣?人家有家庭的,就算口裡說愛我,每晚也得回家。」
「你的男朋友呢?」老闆問。
「背著他偷情後第二年,他搭上了公司的上司,就拋棄了我。聽說跟我分手一年後就結婚了。可能是報應吧。」
這下連老闆也不敢再說甚麼。我喝過面前那杯威士忌,發現大家都清空了酒杯,便拿起酒支服務大家。
沒有音樂,過份安靜的空間內,我聽到老闆的心跳,也聽到香煙被燒掉的聲音,甚至聽到Carrie 暗自嘆氣。安靜地過了五分鐘,我們像似各自思考生命,但我知道我們都想著同一個故事,她想著自己的,而我和老闆則想著她的。說實話,我有幻想過她做愛的模樣,扭曲的身體,享受高潮的樣子,三十多歲應該挺懂得魚水之歡。以前我也試過跟這年紀的女人
一起,她確實比我同年紀的懂很多,就連熱情度也更高。
「可以給我最後一杯嗎?」她突然打破大家的思考。
被她這樣一叫,我覺得她看穿我在想的事情、對她的性幻想。「好的,好的。」為了掩飾自我感覺的不安,我立即去給她添酒,每人兩口,剛好清空了這半支放著一年不動的威士忌。
「對了,其實你知道他的地址,有沒有找過他?」老闆根本是個低能兒童。也差不多完結整個不太愉快的對話,就不要再問。
她的臉明顯板起了一至兩秒,突然又露出微笑。
「乾杯!」她舉起酒杯。
我和老闆跟著舉杯,三隻杯碰在一起,發出開店以來最清楚和響亮的碰杯聲。
一、二、三,我們都一次過將杯中的兩口響十七年飲盡。
她喝過酒後說︰「老闆,我很傻。我真的很不要臉地去了他的家。」
我和老闆靜靜地等待她說出結果。
「他們搬走了。那一刻我就知道,為甚麼他會選擇她作為終生伴侶。」說過後,她將酒杯放在吧檯上,同時以微笑跟我們道別。
空蕩蕩的半死酒吧內,我和老闆、吧檯上的酒杯和剛空的酒支,一起看著那孤寂的背影離開。
之後的十五分鐘,我們都沒有說話。可能還被剛才聽的故事衝擊著。
終於,一切都清理好。
關門的時間到了。想不到最後,老闆也給我一個衝擊。
「華仔,剛才那個不是Carrie Au。」
「甚麼?」
「我記得那對男女的模樣,也記得Carrie Au 的樣子。」
「那她是誰?」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就是她。」
我想了一想,不會吧……
「你是說……那男人的老婆?」
「她有時會來喝悶酒。」
「即是……她清楚知道老公和情婦的事?」
「可能,也可能是自己幻想的情節。」
「那她喝了人家的酒呀。」
「嗯……她才是被人搶了東西的人。」
我有點接受不到這件事,太過撲朔迷離,那女人也有點恐怖,難為老闆剛才還配合她的說話。
「華仔,我們做酒吧的,很多時配合酒客的思路算了,反正我們只是過客,聚完又散,散完又聚,最終都散,他們不過只想找個人談談。」老闆竟然看穿我在想甚麼。這時我看著地上十一支無人認領的存酒,又想起剛才那女人。看來,我應該做點甚麼事,這比全喝了這些酒更有趣。
反正,我正式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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