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打擾了!」
這陌生的聲音讓我好不容易鬆懈下來的精神一緊,「歡迎光臨」四個字差點就在跌下椅子之際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但店內黯淡的燈光還是讓我冷靜了下來。
現在已是入夜近五個小時後,說不上太晚,但至少對北海岸食堂來說,卻是眾人盼了一整天的休店時間。
北海岸食堂說實在沒什麼特點,就是年輕店長的手藝非常不錯,所以店裡總是高朋滿座。一方得到幸福的同時,總是伴隨另一方的苦難;對負責這間店面的寥寥三位員工之一的我而言,每天晚上十一點的整點鐘聲一響,就是象徵著那份苦難的結束。但顯然只是自顧自地追尋幸福的人並不在少數。
是那種情況啊……
一個陌生的男人從半掩的鐵捲門下探出頭來。他素面的西裝因為彎腰的動作而皺成了一團,稍有年紀的他吃力地彎腰,從燈火通明的街道上鑽入了北海岸食堂昏暗的店舖裡,額邊掛著的一搓冷汗反射著油亮的黃光。
空氣中還餘有一絲食物的氣味。男人略縮著腦袋,卻又忍不住聞嗅著空氣。我在一旁看出了神。只是聽說,但從未遇過這種狀況的我,呆坐在檯前細長的高腳椅上,暗中感嘆不幸卻又莫名興奮,反倒忘了本來應該由發現這位男人的我最該去做的事……
「對不起,我們打烊了。」
幹練的聲音從身邊走過。我醒過神來,大事不妙的湧上心頭,正要跟著起身,卻被P姊一眼瞪回了那張狹窄的長腳椅上。
糟了。這是我僅剩的念頭。
P姊將擦汗的白毛巾紮進腰帶上,橫眉豎目直視著眼前的男人。儘管只長了我幾歲,但P姊已經是跟了店長十年的左右手;店裡大部分的事情也是由她操辦,換句話來說就是她很忙。需要勞煩到P姊出馬的事情,多半只有嚴重到她不得不親自解決,以及她實在看不下去的事。
也就是說,我完蛋了。
P姊那一眼的意思很明顯是要等會再處理我。我如坐針氈,手裡盼了四個小時的冰涼紅茶也沒有心思去享受,但身為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卻很誠實地引導著視線聚焦於眼前的一男一女上。
「我們打烊了,麻煩請回。」P姊雙臂一環,橫立在男人唯一能上前的路中。
似乎是P姊的年紀讓男人不怎麼想搭理她。男人愣了半晌,他的目光隨即試著越過P姊往裡頭看去,但P姊的防守可說是毫無死角。一番荒唐的爭鬥下,男人才不得不直面這位年紀輕輕,行事卻一絲不苟的女孩。
「妳們店長在嗎?」
「店長?他不在哦。」P姊面不改色地撒著謊,「有事的話找我就行,」
男人閃過一絲窘迫。「我要外帶一碗麵。」
「不好意思,我們打烊了。」P姊再度強調。
「只是外帶而已,妳們不能通融一下嗎?」
「不好意思,我們也需要休息。」P姊的語氣轉為凌厲,「我們平常生意太好,正如你所見,就連打工的小弟都累到忘記他該負責的工作。所以我現在可是很火大的,請您不要再無理取鬧,造成我們的困擾。」
一旁聽著的我心中又是一寒。然而男人面對如此強硬的回絕,似乎仍不想放棄,只是結結巴巴,慌不擇言地開口:「只不過是一碗麵……不會多麻煩的吧?就通融一下會怎麼樣?」
「既然你也知道會麻煩,那就不該提出來。」P姊伸手按下一旁的橘色開關,店門口的鐵捲門立刻尖銳地上升,「麻煩請回,再鬧下去我就要報警——」
「別鬧了,千萬別報警啊,小P。」
我和P姊同時回頭。P姊眉頭緊皺。「店長?」
店長的身上還帶著厚重的煙味,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都能嗅到。店長走向兩人,P姊儘管面帶不悅,但仍鬆了口氣,退到一旁。店長呼出一口沉重的嘆息,掛著黑眼圈的視線疲倦地掃過前一刻仍在對峙的兩者,隨即在圍裙上擰熄了菸蒂。
「對不起,先生,你要一碗麵嗎?我馬上準備,請稍坐一會。」
「店長!」
「小P,妳跟新人去收拾東西,這裡我來就好。」店長將菸頭收進褲管的側袋中,拎起腰上垂下的圍裙,繞到紮起馬尾的頸後俐落地套上、打結,「快去,不過是一碗麵,我自己也行。」
按照P姊的個性,絕對不可能就這麼說了算了;但在食堂裡面,店長的話就是絕對的,所以即使有再的多欲言又止,P姊也只能悶聲吞下了不滿。
「走了。」P姊慍而不火的語氣反倒讓人更加害怕。不必她出手揪住我的耳朵,我就緊緊跟在她跺出的陣陣腳聲後頭,像頭剛孵化的小鴨般順從。而這個結果似乎也令那位男人鬆了口氣,雙腿一軟地攤坐在店門邊的等候席上。
「客人,你的招牌麵。」
「謝謝……」
在提著塑膠袋倨傲而視的P姊面前,男人所經歷的數十年歲月與風霜似乎都不值一提地跟著他的歉意一同瑟縮著。他低著頭連忙從P姊手上接下袋子,連忙遞出一張大鈔,就慌張地從門口逃走了。
「慢走啊,謝謝惠顧。」店長遠遠地揮了揮手說。
P姊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按下店門口邊橘紅色的電捲門開關。而這次,直到電捲門完全關上之後P姊才鬆開了手。
電捲門轟然降下。P姊挾著不滿,陰沉地回頭。
「店長,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嗎?」
在P姊發難之前,店長已經重新為自己沏了一杯冰紅茶。他淺酌一小口,朝正靠在出餐檯前向P姊勾了勾手指。「過來,小P。」店長慢悠悠地說著,但我可以從一旁看見他其實在躲避著P姊的視線。
P姊不滿的視線中參雜了幾分疑惑。儘管如此,她還是乖乖地走到吧檯前,幫自己也沏了一杯冰紅茶。
「那個……嗯,總之,新來的,你也過來一起聽吧。」
怎麼就沒人記得我的名字啊?當然,我只把抱怨留在腦海中。事實上,我也沒什麼好不滿的;比起這種無聊的糾結,我的身體更自然地選擇了可能有趣的事,三兩步就輕快地來到了兩人身邊。
在我坐定之後,店長盯著結了霧珠的玻璃杯緣,鼓搗著那沒人能懂的思緒。P姊並沒有開口,只是一邊小酌著,一邊咀嚼著沉默。過了好一會,店長才終於緩緩開口說道:「為了以防妳們以後有疑惑,我就直說了——小P,妳才是對的。」
「那為什麼要答應這種要求?」P姊厲聲指責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店裡這種客人不少,你這樣我以後很難做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天也是看沒有其他人才這樣做的嘛。」店長嚇得連退了幾步,差點連滑溜的玻璃杯都沒抓穩。眼見P姊的不滿仍未消除,店長只能鬆口道:「那是我還一個人經營這間店的故事了。」
我與P姊相視一眼。P姊並沒有說些什麼,只是停了下來,凌厲地注視著店長,但仍不忘了她杯中的紅茶。
店長嘆了口氣。「這不是什麼特別的故事。總之,以前我曾經拒絕過一個來遲的客人,就和今天小P妳做的一樣,畢竟我也認為這才是對的。當然,我至少是客氣地請他離開,畢竟對方也是我們的老客人了,但我永遠記得他離去時臉上的失落……」
「是發生什麼了嗎?」我才剛開口,就看見P姊瞪了我一眼。然而,這次P姊並沒有出聲斥責,因為她似乎更在意我所提到的問題。
店長看了我們兩人一眼。
「那位老客人之後再也沒來過了。」店長又嘆了一口氣,這已經是他的習慣了,「聽說是到國外去做了罕病手術,但沒挺過去……」
「所以——」
「這不是理由吧?」P姊劈頭說道,但語調明顯緩和了不少,「我們沒有辦法照顧所有人的感情。雖然一定會有遺憾,但不管怎樣,不對的事情就是不對。原則就是不能被改變的,所以才叫做原則。」
「剛剛那位,他是店長的老客人嗎?」我忍不住插嘴道。
「不是。」店長這次倒是回答得果決。
「那為什麼要對那種想蹭便宜的傢伙網開一面?」P姊不滿地問。
店長摸了摸嘴唇的邊緣,被嘴唇親吻著的拇指上像是叼著一根看不見的捲菸。
「有些人並不是壞,只是不擅長表達情緒而已。」店長放下手,啜了一口紅茶涼卻了喉嚨,「你們當然沒有義務去體諒別人,也沒有人有義務做這種事;但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生活在一個人們會嘗試去體諒、包容彼此的世界裡。即使再怎麼令人不快的人,多少也會有他的苦衷吧?世界上真的願意當個渾蛋的人只是少數,大部分的人只是硬著頭皮成為壞人而已。所以,我想體諒這些人……至少這是我的選擇,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那你要怎麼知道誰是需要被『體諒』的?店長?」
店長兩肩一聳。「活得夠久就看得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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