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認定他就是狗王,他的眼神告訴我。不同於籠屋裡的其他住客那種呆滯無望,他的目光異常專注、銳利,卻又份外的悲涼。
狗王把手機拋給我,胖鬍子捂著大肚子,痛苦地呻吟。矮醉漢看得樂不可支,不斷嚷著「狗王打胖獸,打得好﹗打得好﹗替老子多打一頓﹗」
胖鬍子忍著痛楚跟矮醉漢扭作一團,奇怪的是沒人多加勸阻,半禿頭男人依舊呆看窗外,半點不為所動。
狗王沒半句話便閃身出門,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很快便不見他的蹤影了。
籠屋現象不僅反映香港的居住問題,而且亦揭示貧富懸殊日益惡化,當那邊廂的新樓盤出現令人咋舌的尺價時,這邊廂仍有人如犬類般蝸居在六乘二呎的床
位之中,雖然他們可自由出入,卻被消費主義充斥的社會閉鎖在更巨大的監牢裡,活在無望的生活中,當籠屋消失的一天,他們有很大的機會流落街頭,我們的政府又如何處理這個社會問題?
當我完成報道的最後一段後,便意味著結束籠屋之旅。這篇報道不只讓我保住工作,更喚起了其他媒體的關注。電視、電台等都緊隨我之後談起相類似的話題,但使我印象難忘的就只有狗王。到底他是不是真的懂狗的語言?抑或他是那些有某種特異功能的隱世高人?哈,我到底往哪裡想呢,竟然像個天馬行空的作家般構建一個籠民的生命。然而有趣的地方,是他竟替我抱不平,搶回那部手機,十足義薄雲天的人民英雄。他大可把手機賣掉呢,他還給我又不伺機向我討益處,到底他在想什麼?或者只是我想得太多,又或者我壓根兒就是歧視基層的人,把他們標籤為天生的搶掠者?
無巧不成話,下一篇由我負責的專題,也是跟狗有關。
網上流傳一段虐殺流浪狗的片段,引起了廣大迴響,片段中一頭瘦弱的流浪狗被一個蒙面漢追趕、圍捕、虐打,最後更被淋上電油,接著一把火,流浪狗頃刻葬身火海。
這段短片不僅激起網民的怒火,警方也立刻採取行動,緝捕短片中虐殺流浪狗的兇徒。無獨有偶,報館也接連收到幾個市民提供的資料,在不同地方都有虐殺狗隻事件,我懷疑背後有一個集團,幹著屠狗及賣狗肉的非法勾當。
其中一個案發地點,竟在狗王住的籠屋附近。
我第二次跟狗王相遇,是在一個深夜裡。我認為虐狗的人有可能是膽小如鼠的反社會份子,他們不滿社會制度,可能連一份工作也不能保得住,卻不敢正面挑戰當權者,只好攻擊弱小群體,而深夜時份,隱身於黑暗之中,揀選被人遺棄的流浪貓狗,作為發洩對象是最合適不過。他們也有可能是屠狗者,捕捉、虐殺、把肉賣掉。無論如何,我儼如一個跟蹤明星官吏的狗仔隊,埋伏在橫街窄巷,要待偷情的、貪腐的露出馬腳,然後用鏡頭逮個正著,把他們公諸於世。
虐狗者沒出現,卻出現了一群來自四方八面的流浪狗朝狗王住的籠屋大廈走去。我伺機走近要看看發生什麼事。
只見那群流浪狗聚集在漆黑得如黑洞的後巷裡,圍攏著狗王。狗王跟前是一頭垂死的狗,牠身上有多處明顯的虐打傷痕。牠垂死掙扎的喘息在寂靜的環境中,特別使氣氛變得悲涼。
群犬漸漸發出悲鳴,狗王示意牠們安靜,周圍的空氣頓時又變得沉默非常。坦白說,除了在電影裡,我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一個場景。狗王為這頭垂死的狗進行一場莊嚴的葬禮﹗他撫慰著那頭狗,雙唇微微顫動,像在低訴著一些臨別話,其他流浪狗漸漸靠攏到狗王周圍,似要一同送別這個快要殉難的同伴。狗的氣息由緩變促,再由促變緩,然後漸漸變弱,最後一切也停止了。那時眾犬齊發出哀號,狗王的淚光在漆黑中顯得明亮,我提起夜視鏡頭,要拍下這幀震撼的照片時,不慎踢到一個空酒瓶,狗王連忙指示眾犬逃離現場,他也隨即隱沒在夜幕的背後。
不消片時,葬禮現場只剩下我和那頭已魂歸天國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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