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辰炆,看看這是誰?」城樓上穿著絳紫官服的男人吼道,一身貴氣逼人,仍掩飾不住骨子裡猥瑣骯髒,臃腫嘴臉更隨著他激動的比劃抖動,令人作噁。
城下二十萬大軍盡是一身金黃裝束,一眼望去,正所謂滿城盡帶黃金甲,眾將士神情肅穆,身驅挺拔剛健,在一片戰鼓響徹雲霄中,恭敬地退向兩旁,讓出一條路來。
「武乾王殿下萬歲!」軍中不知是誰先登高一呼,爾後就是排山倒海的歡呼,男性渾厚嘹亮嗓音,一時間山河震動,響遏行雲。
「殿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忽然,他感覺到被熏聾的耳朵一邊似乎有些騷癢,耳鳴嗚咽地難受,竟是恢復些許知覺了。
趁監視的人也被吸引,他悄悄伸手將雜亂糾纏的鬚髮撥開,他引以為傲的美髯在入獄時被燙得焦黑,焦味刺鼻難聞。
「殿下,真的是你嗎......?」
天牢酷吏的狠辣幾乎要了他的命,全身被折磨地無一完好,一隻眼徹底瞎了,僅存左眼小心藏在亂髮中,就是為了今日。
毛色雪白駿馬上一人全身披掛,鎧甲金黃色中透一絲黛綠,墨色披風如夜色肆意飛揚,黎辰炆半邊臉戴著鐵鑄面具,在左右親信護衛下,神色沉穩,俊美容顏兀自掛著儒雅淡笑,回應四周。
真的是他,僅管膚色黝黑許多,身形也比少時魁武,然而舉手投足出塵的風雅貴氣,氣質裡傲然的桀驁不馴,還有最後一次見面時惴惴不安的眸色,突然,抬起了頭,他就這麼撞進那雙熟悉又深邃的眼睛......
他在看他,他看見了,兩人四目相望。
「殿下......」黎辰炆感覺握住韁繩的手已氣得顫抖,還是一旁同樣策馬並行的軍師投來的暗示,讓他隱忍下來。
城樓上,他兒時救命恩人,他的恩師,老人被摧殘的不成人形,曾經睿智清澈的雙眼混濁渙散,印象中剛毅飽滿國字臉,如今殘存的剩下腐肉,就是他手下的奴隸,也不會如此駭人。
一瞬間他猶豫了,生在帝王家,若是定要滿手血腥,眾叛親離,那麼......他寧可不要,再者,帝位于他可要,亦可無。
瞥見主上眼中久久揮之不去的陰霾,軍師心中嘆息,殿下素來仁厚,事到臨頭果真狠不下心。
有時,他們很慶幸這種誠然,為君者,大多喜怒無常,醉心權術,為臣者,亂世可共患難,太平則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難得善終者比比皆是。
只是放到現在,便是感情用事,優柔寡斷,於是他輕輕向另一人打了個手勢,那人會意,緩緩策馬,單騎行至城門下,抬起手望向城門上。
「顏大人。」孫驍鄙夷地斜睨著臃腫中年人,強忍腹部泛起的反胃感,冷然反問道:「殿下這五年來戍守邊關,只知抵禦外侮,怎知先帝駕崩,諸子爭位,奸佞竟扶保尚在強褓中的幼子登基,以致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朝中有志之士人人自危,這位......」
他停頓下,指向城上老者,一臉惋惜無奈,攤手道:「怕又是哪位不識時務的倒霉鬼吧?只可惜......末將並不認識,謝軍師知道嗎?」
被點到的謝霖故作驚訝,擠眉弄眼地觀察一陣子,也是搖搖頭:「在下也不認識,正想請教顏大人,這位是......?」
兩個人一搭一唱,合作無間,神情也掌握的到位,讓不知內情的人都會誤以為雙方互不相識,軍中人人暗自叫好。
「哼哼.....挺有膽識的,.一會兒就看你們有沒有那個膽看下去。」刻意忽略掉對方一席夾槍帶棍的酸諷,顏梓屠陰冷一笑,手一揮城樓四邊的偏門慢慢打開。
「嗷嗷嗷嗚嗚......」一陣似狼似狗的狂吠聲,混著尖牙磨擦的挑釁低鳴,不等到偏門全開,眾人只見無數灰影,門上竟留下數道動物爪痕,齒痕撕咬處幾近全裂。
「別慌,結陣保護殿下。」謝霖下令,和孫驍互道了個眼色,果然來了......
「不,你們都退下,沒有我的命令都別上來。」一直默然無語的黎辰炆打斷他,望向城樓上,神情複雜。
他早該想到的,當初就是無數性命葬送在這些惡魔肆虐下,獒犬與狼族的混血,體型更接近狗,但比三者更殘暴、更嗜血。
「說吧,你要什麼?」不理會手下的大驚阻攔,他翻身下馬,將佩劍扔到一邊,獨自一人徒步走到城下,冷靜仰視城上。
「哈哈哈......辰炆小兒,老夫要什麼你自是清楚,何必拖拖拉拉的,以前宮裡說的沒錯,你不只是個兔兒爺,根本是個娘們!」
「放肆!顏梓屠,殿下是在給你機會,要你乖怪投降,否則這二十萬大軍眨眼可讓這裡灰飛煙滅!」孫驍怒極,反罵回去,他和謝霖都覺得焦急,明明是他們掌控主權,殿下卻......
黎辰炆神色如常,看向老者的眸子卻寫滿掙扎無助,還有道不盡的難以割捨。
這點他知,孫驍他們知,顏梓屠亦知,於是他揚起一抹猙獰笑容,這場戰爭自一開始他就是贏家。
「來人,押上來。」蓬頭垢面的范淮植雙手被縛,面容呆滯,身上的傷痕讓人不忍細看,黎辰炆才發現,不只是用刑,還有老鼠毒蟲啃食過的痕跡。
「現下你有兩個選擇,若要救他,即刻退兵,滾回北方,靜待皇上詔書。」
「哼,這個奸佞小人,殿下在軍中甚有威望,和軍方關係也不錯,他自然不敢殺他於此,退兵,他必挾天子之令,步步進逼。」
大軍中略耳聞內情的老兵,咬牙切齒道,他身後剛進不久的新兵忽然插嘴道:「那殿下必會選第二個吧?」
「那倒未必......」
「為何?城上這位究竟是何許人也?」
「范淮植范太傅,三朝輔臣,殿下生母出身卑微,他和胞妹淑德公主在宮中備受欺凌,是范太傅暗中幫助他,教他讀書做人,殿下性情溫和純良,本就無心皇位......」
「那為何......」
「唉,身在皇家,有些事就算一眛忍讓,避也避不掉,之後我便不知了,只是殿下能走到今日,范太傅功不可沒。」
黎辰炆靜靜地聽完,才開口問道:「那第二個選擇呢?」
「哼哼......黎辰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那自恃甚高的跩樣,一個賤婢生的,你不是很愛惜名聲嗎?」他一把抓起老人的頭髮,狠狠撞向牆邊,底下惡犬們嗅到血腥味,興奮地開始嚎叫,齜牙咧嘴。
「我會從手腳開始,慢慢折磨,一塊接一塊,這些畜生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血了,正好充當點心解解饞......」他雙目充血,惡意地欣賞城下人的表情,咆哮道:「讓你感受至親之人在眼前慘死,不只沒有全屍,只要稱帝的一天,都是你永難抹滅的污點,一輩子如影隨行。」
黎辰炆臉色慘白,指尖深深陷入拳頭,從頭頂到腳底冰涼,身體止不住的發顫。
「殿下,此賊這是在威脅您啊!」
「殿下,莫忘遼河人吃人慘案、您的父母之仇、兄弟之恨......皆是此賊所為!」
「殿下,兒郎們隨您南征北討,死傷無數,屍骨未寒,切莫在此功虧一匱啊!」
他的身後是將士聲嘶力竭的怒吼,聽起來卻好像是另一個世界,他的眼中,只剩下一副憔悴潦倒的身影,曾經,這個枯乾的身影,為他支起了全世界。
「老師,對不起,這次要讓你失望了。」
鞭子重重地抽在背上,一鞭又一鞭,他可以還手的,但他沒有,他也可以辯解,他也沒有。
名滿天下的武乾王,根本不是英雄,只是個空有慈悲,妄想解民倒懸的懦夫罷了。
他不戀眷權勢,因為恐懼,他只想帶著母親和妹妹,歸隱山林,范淮植七請他出山,動輒打罵,最後也只是為了百姓。
「夠了,住口!」他一聲大吼,慢慢抬起頭,像一把直壓抑的長劍破空呼嘯,身後眾人皆驚,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他,像另一人一樣。
此時,他瞥見陣中一名弓箭手正悄悄撥開弓弦,拉到最滿並搭上箭,他的瞳仁倏地放大,但已來不及。
「咻!」孫驍眼明手快,一刀將箭劈成兩截,但轉過頭去,城上卻是心痛的一幕。
「保護殿下!」
「范太傅!」
「碰!」城上范淮植突然暴起,睜脫束縛一把奪過侍衛的刀,刺向顏梓屠,顏梓屠不防,抵抗中兩人雙雙墜落。
「不-----!」黎辰炆再也把持不住,痛楚交加地大喊一聲,本想衝過去,無奈將士們拼死將他團團圍住,進退不得。
「請殿下下令!」孫驍謝霖二人一齊跪倒,軍中高級將領們也依序跪下,黎辰炆一嘆,沒有勇氣看向背後,眨眨眼,將早已氾濫欲滴的淚拂去,手臂高高地舉起,又無力地放下。
「攻城!」
多年後,總管太監匆忙地小跑步進入,臉上喜滋滋的笑,御書房內,年輕帝王正好批閱完最後一份奏表。
「皇上,今年各地適逢甘霖,稻榖豐收,謝尚書命人將此記下,請皇上過目。」
太監恭敬地呈上裝飾精美的布卷,原以為又是歌功頌德的奏表,他攤開一角,卻是一卷寬大的風景畫,畫中盡是天下名勝,有南方山明水秀,北方雪域風情,西方的異族色彩,以及結實纍纍的榖穗植被,栩栩如生,下筆隨性飛揚,足見作者才情極高。
「正所謂江山如畫,謝霖他有心了,先下去吧,待朕想想要賞他什麼。」
總管太監領命離開,腳步聲漸遠,年輕帝王從案上站起,信步走到書架前,快速地移動幾本書,只聽呀一聲彈出暗格,裡頭放著一頂染血官帽及陳舊畫卷,他攤開畫卷,動作極輕,生怕一不小心弄壞。
「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於國乃崢崢能臣,當年你教朕的第一福畫,便是這千里江山圖,如今......誰來陪朕一覽這如畫江山呢?」
他喟然一歎,斯人已逝,留著也是觸景傷情,回到案上,他端起燭臺,熊熊火舌轉眼便將畫卷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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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作品都好唯美婉約哦(羡慕)
我好像在做焚琴煮鶴的事≡ ≡
不過軍師跟將軍那段好逗>∀< 緊張的戰爭中能搏君一笑似乎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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