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有一個惡魚灣,因為水鹹,鹽場最多,無人捕魚,所以水中魚蝦不怕人,就名惡魚灣。鹽農人家當中又以薛家場五代煮鹽,工藝最精,鹽粒晶透鹹而不苦,為鹽中上品,薛家又包攬了燒陶牧場等附帶產業,陶器廠除了供應煮鹽盤具給本地鹽農,還外銷陶壺器皿,每年秋高氣爽之時節,就派驢隊運送陶器鹽巴到內陸城鎮,因為把路走熟了,不走平地繞路,直接經過太歲棧、白虎嶺來到黃花縣,再依訂單分頭送貨,比其他人的走法都要快一日腳程。
薛家二爺名喚薛玉香,年少跟過水師學拈花拳,當中又以一招樹蟒偷花最為利害,又因為是惡魚灣人,取個近音字為自己改了江湖名號,叫作偷花鱷魚,因為功夫了得,沿海一帶小有威名。
這個薛玉香年過四十九,卻仍未娶親,不是沒有人家願意,原來這薛二爺從少就和女人過不去,他娘親懷胎十月仍不見腹動,疑是胎死成石,要飲毒化胎,但她老母不忍骨肉分離,心有一絲盼望,哭鬧上吊硬是拖到十二個月,終於萬念俱灰,飲下那化石藥湯,沒想到當夜逼出個粉紅嬰腳來,不似死物,就喚來穩婆接生,需知生產時單腳先出是大忌,這怪胎半身在外,又不急出世,時而四肢齊伸,時而手曲腳屈,不知怪力何來,差點沒把他生母痛死。
這嬰兒出世之後又不食女人的奶,一湊近女人乳房就咬,奶水落嘴就呸出來,一家上下無計可施,最後叫人從牧場取些馬奶用水溫熱,再用布料沾入嘴中,見嬰兒不再抗拒,才放下心頭大石,雖然不是尋常方法,至少能果腹。因為二少爺一見女人就會哭,自小由家丁照料,直到三歲定了性,漸漸不再對女人有明顯敵意,但對家中女性仍然有所疏離,在家從不使喚丫鬟,在外對女性且敬且遠,遇著相貌姣好的女子更格外忌諱。算命先生說他某個前世虧欠了一個女子,此女子現今對他恨之入骨,一旦遇上便有大劫,薛玉香聯想到自己對女性的莫名厭惡,覺得算命先生的話有幾成準確,對接近自己的女子更加防範,於是年近半百仍未成家立室。
因為薛二爺好交江湖朋友,每逢立秋必會隨商隊上山,一來四出會友,二來自問身手不凡,還可以當個保鏢作用,年年如是,未出過大意外。
一年秋風又起,商隊已走過了太歲棧,來到白虎嶺處,見時候不早,就在落虎潭旁生火過夜,二爺溫熱了酒,用紅繩提著酒壺獨個兒在潭邊散步,幾口酒水下肚,稚心未泯,三步跳上一古樹枝上,抬頭看那荒廢道觀古樓在月下頑強屹立,他覺得道觀親切熟悉,總好像自己曾與某位故人在裡面雙宿雙棲過,不是沒起過念頭入去探究,只是每每來到觀前,都會沒來由心生敬畏,不敢入門,這薛玉香素來不是膽小輩,自己百思不得解,心理上只好歸咎於一些關於古觀的神鬼聽聞,傳說有一個寡婦鬼魂住在觀中,專取男子的命,又有一說觀中住的是個白骨精,法力無邊,薛玉香不過凡夫俗子,不以身犯險才算好漢,所以一次都沒有到觀內看過。
酒到濃時夢鄉近,薛二爺倚著自己身手靈活,就直接臥在樹橫枝上打盹,睡到半熟時,忽然一聲虎嘯,二爺不知是真是夢,立時打醒精神,只見樹下站了一個童子,貓眼尖牙,一臉白毛,好不醜怪,這裡又是荒涼地方,不知這孩童是不是住在山中。
「小子,你有聽到一聲虎叫嗎?」
「有又怎樣沒又怎樣?」
「去去去!一個毛孩夜半來到這深山水潭作甚,快回家去,就不怕有鱷魚把你叼了!」
薛玉香本來擔心附近有虎,想勸童子早早歸家,所以故意嚇他,怎料此話一出,把童子氣得直跺腳。
「鱷魚老賊原來是你,真是冤家路窄,與你爺爺在這裡碰頭,不過你爺爺我心胸開闊,不欲與你計較舊仇,識趣就向爺爺叩個頭賠罪,這水中有一根虎骨銀脊鞭,本來是我命根,怪你把骨頭都浸到潭底去,你水性比我好,快幫爺爺到水中撿回來,那便前事不計,如果你不肯,我就拜你仇人為師,還要把你行蹤給告發去!」
薛玉香一番好心被人當頭痛罵,他薛玉香光明磊落,怕甚麼暴露行蹤,本想發作,不過見這狠話出自一童孩口中就覺好笑,才第一次見面哪會有甚麼前仇過節,而那樣虎骨銀脊鞭根本是聞所未聞,不過酒過腸肚一壺火,正想浸水散熱,而且心裡仍忌諱有虎出沒,下水還能除去氣味,便心生一計,想作弄童子一回。
只見二爺輕輕跳下樹來,立即對童子連叩三下請罪,應承了下水尋寶,又問他寶物在哪處潭底,趁他走近水邊指引時,就一下撈在膀中跳入水裡,嚇他一個哇哇大叫。
海邊人家水中本領好是自然,不過沒想到這虎崽子異常怕水,一下到水中便奮力掙扎,力氣之大連二爺一個壯年人都降不住,水花之中一個脫手,竟就沒了蹤影,情急之下潛入水中一再尋覓,無果,又恨又悔,眼前一亮,在樹上醒轉過來,冷汗濕了衣衫褲頭,才知道是胡塗一夢,慶幸剛才之事是假不是真。
天亮,二爺一行人匆匆走過白虎嶺,中午之前就來到黃花縣,尋了間合眼酒店落腳,又在閣樓位置叫了三圍小菜,驚夢太過駭人,薛玉香無心起箸,一個人就飲了兩瓶燒酒,舉杯之間,見街上人群中有一個和尚袖中藏了一隻小馬騮,十分異樣,本來不會留意,但偏偏讓他看到猴頭從袖口探出來透氣的一刻,那嬰兒拳頭大的猴腦子,還繫了頂小僧帽,好奇驅使,越發留神,見和尚轉入了暗巷,形跡鬼祟,二爺從來最嚮往江湖俠客事蹟,難得被他碰到發揮機會,不磨拳擦掌麼?事不宜遲,二爺扶住圍欄,一個鯉躍龍門就翻了出去,從一層樓的高度跳到地面,幾個快步也轉入和尚走進的後巷中,薛家人早就見怪不怪,還以為是二爺見到熟人會友去。
薛二爺藝高膽大,偷偷尾隨著和尚來到一戶人家後牆前,見那和尚向袖中猴子說了幾句,就把猴子拋到牆後面,看勢也不是要做好事,二爺也不急於喝止,就在隱蔽處觀察後事發展,那和尚似乎不擔心被人撞破,靠住牆就靜坐起來,一坐不動了兩盞茶時間,隨後右手一舉,猴子剛好跳到他掌中,開始手舞足蹈說起猴語來,薛玉香懷疑是和尚放猴踩線,今晚就要出事,便回轉酒家,換了一間可以遙望該戶人家的房間,爭取時間閉目養神,也不去報官,打算今晚要呈一回英雄去呢!
入黑之時二爺又叫了三壺酒,倚著窗雙眼目不轉睛的看守住那户人家,坐了一陣,心裡奇怪怎麼沒有人出來點燈,就下樓走近察看,又繞住外牆走了一圈,牆內不但沒有燈火透出,而且完全沒有人活動聲響,覺得不妙,一個馬騮爬樹,扶牆直上的功夫,剛好落在一座內院假山後,見先前那個和尚從一後房推門而出,一臉春風,正在把褲頭扣緊,薛玉香猜出發生了甚麼事,知道自己來得太遲,跳出來要痛宰這賊僧,自己報上名來,痛斥對方下流,黃花縣誰沒聽過偷花鱷魚薛二爺的大名,以為這賊僧聽了就跪地求饒,不料這和尚是個外地人,不但不怕二爺的氣焰,還從腰間解下一把戒刀,拿在手上劃了兩圓,笑道:「俗家武夫也敢來阻佛爺化緣,你沒聽過截教真仙小羅漢馬光來的大名嗎?」
練武人家都自稱截教門人的本來不少,自稱真仙招搖撞騙的更是多不勝數,薛玉香只當對方是唬弄他,捏起蘭花指,紮穩馬步,就是一個拈花拳起手招式,嘴上回應道:「你別以為我不懂仙教大名,還截教真仙,你到底算是和尚還是道士?」
「哼!仙家事情你知得多少,我見你體格不差,功夫又有底子,是件可造材料,就可惜這世俠義心太重,不然我就要度你入仙班,兩師徒雲遊四海廣結善緣,豈不快哉!可惜可惜!」
「廢話少說,還不拿出你耍猴功夫來表演表演!」
「好啊,耍猴功夫也剛好給你說中,佛爺今日就不動手,讓我大弟子來會一會你!」
說罷從袖口飛出一隻發紅光的馬騮仔,小手執住一塊有手掌大的玉石,在半空中向薛玉香雙眉中央發射來,玉石本身也發著紅光。
薛玉香這時才知真的惹上仙人了,仙法殺人是避無可避的,於是閉眼待死,嘆道:「哎,我命休矣!」
不過薛玉香沒有感覺到任何痛楚,兩眼打開一條縫,卻見一張猴臉湊近眼前,𪘲牙聳䚗,那神石已被神猴收在耳後,猴子賊笑兩聲,扣起食指賞了二爺一個菱角。
「猴子說你都是將死之人,不與你計較,我看這樣吧,這輩子你我是無師徒之緣的了,不如留你一命,免得你下輩子不肯做我徒弟,反而拜了我大敵為師,學成以後日日尋我麻煩。」
說罷和尚把猴子收回袖中,袈裟一擺,又金又紅晃得薛玉香頭暈眼花,看清事物時那和尚已沒了身影。
和尚走了,薛玉香沒有忘記救人要緊,立即推開後房門,就見一個女人光著下身呈俯伏姿勢,四肢被綁在一張黑檀桌四腳上,可能在被羞辱時激上心頭,早已不省人事,都怪薛玉香仗武自重,誤了人家清白大事。
當如猴子所說,薛玉香已是陽壽將盡之人,是故黑氣當頭,霉運纏身,平生不曾見過截教神仙,今晚一遇就要見兩個,二爺正幫那家姑娘解下麻繩,耳聞銀鈴碰撞,門外又來了一個美豔仙子,不是他的前世怨家斷腸屍魔妃子愁又是誰。
當日白虎嶺上師徒反目,仙子走火入魔,立誓與截教不相往來,後來改名換號,叫做斷腸屍魔妃子愁,與其新相識歡喜仙女迎妙妙義結金蘭,以銀鈴鐺為信物,時常雙雙出沒,又廣交邪魔外道,處處與闡截兩教仙俠為難,仙界中人合稱二人奪命雙鈴,至於那個從前在善女觀中清淨生活,不問世事的日月仙子妃子笑卻早已迷失無蹤。
這一世師徒重逢又是否認得對方呢?至少本來是不認得的,一來神鱷轉世為人,面目全非,二來投胎前飲過了孟婆湯,薛玉香也是沒了前世記憶。
不過妃子愁的身後,其實跟了一個小道童,只是一前一後二爺沒有看到,昨晚妃子愁重遊舊地來到落虎潭處,剛好見到一大一小在水中亂舞,知道有人溺水,本來生死有命,妃子愁不想插手,但她算出那個小的與她有師徒緣份,便挪移乾坤,把童子偷偷接走,又因為這挪移大法神奇,那男子也被送回樹上,昏昏迷迷,後來男子醒來,還以為是一場夢幻,這時妃子愁與她的新徒弟已騰雲駕霧,遠在十多里外了。
薛玉香未問清來者何人,妃子愁身後就蹦出一個青筋怒跳的白毛童子,緊抓屍魔的衣擺,一手直指二爺道:「師父師父,我說的就是這個大惡人,昨晚害我還不夠,今晚月黑風高就殺人全家,姦淫婦女!」
「你這娃娃莫要含血噴人,我偷花鱷魚薛玉香行事正大光明,最為人知不近女色,不作濫殺無辜底事,此番出現在這地是為了行俠仗義,因為遲來半步才救人不成,姑娘你不要生了誤解,此地非善地,姑娘還不快趣逃命,免得歹人回來再次行兇!」
妃子愁一別白虎嶺就是六十載,哪裡聽過二爺的俠名,反而因為童子告狀在先,有先入為主之別,而且女人天生與婦孺特別同一陣線,見到桌上那位姑娘慘狀更是怒火中燒,哪裡把薛玉香的話聽得入耳,而且鱷魚兩字更犯了屍魔忌諱,殺人的心當下就有了。
「不近女色?笑話!聽你尊名偷花竊玉的,淫賊改了個淫名,不用審就知你不是甚麼好東西,納命來吧,別讓我心煩!」說完馬上祭出深怨含恨兩把新煉魔刀,刀鋒互錯就為新刀來個飲血開鋒,人頭落地,滾滾來到妃子足前,他不配獲得原諒,她一眼也不多看。
鬼差來到,不見人的魂魄,只見一隻鱷魚鬼在對觸碰不到的女子張牙大咬,口中念念有詞。
「上世怪我其罪當誅,今世你卻強詞奪理要我含冤受戮,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好,好,我下世就當個十惡不赦的淫賊,要殺就殺我三世!殺乾殺淨,你我再無瓜葛!」
鱷魚鬼要記住自己誓言,不願跟鬼差去地府飲多碗孟婆湯,一嘴就把兩個來接他的鬼差吞去,再直接跑入那受辱姑娘的肚子,直接省略投胎的手續。
下回講到花和尚落山化緣,遇信女苦心規勸,黑蓮打開芯依舊,黃枝吹折芽又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