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吉,有時我在想;就算科技與醫學進步了,人們會真的因此進步嗎?」
「哈?喬,你在跟我討論哲學問題嗎,你認真的嗎?」
「是啊,和妳……這個只會用問題來回答問題的人。沒錯。但別忘記是妳要我找個話題跟妳聊的。」
「我沒忘,我只是以為你會跟我聊其他更輕鬆的話題,例如隔壁22街的潔西,雖然她母親替她挑了個不錯的對象,長得不難看、今年就即將脫離鐵匠學徒的身份了,但潔西死也不肯答應。結果怎麼著?原來她半年前早就搞上某個路過城裡的鄰城鹽商,還是在商人公會外頭一見鐘情的,一個月後潔西想跟著商人走,卻再也沒見到那個該死的鹽商,結果現在被發現懷了孩子,她母親發了瘋地想把那孩子拿掉──」
「等等、貝吉,等等。我突然發現我們對『輕鬆』的定義有根本上的差別。」
「那當然,你個性就是太憂鬱了。」她遞了水袋給他。「來點水吧?」
「不了,妳比我需要它。」喬搖頭,連轉身看她都懶。
「那等我喝完之後再繼續聊聊潔西的事吧。」
「妳可以休息個五分鐘不講話、不,三分鐘就好。拜託,貝吉。旅行中水源很重要,但妳一路上都在浪費水袋裡的水,只為了聊一個隔壁街的女孩的八卦、或是哪個富商的無聊癖好。」
「嗯哼。」緊接著是泉水入喉的咕嚕聲響。
在這片經過塔拉森林的大道上,由綠轉黃的大片落葉掩蓋了道路,讓馬車經過時不停發出碾碎枯葉的聲響,雖然再過去就是國界的交界處,這裡卻荒涼到沒什麼人會經過。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多半都是貝吉的聲音。
操縱韁繩的人是喬,他的衣著整齊體面、黑色瀏海梳至腦後,上好的亞麻衫與灰黑色的西裝外套讓他看來精明幹練;貝吉則坐在簡易馬車的後方,橘褐色的長髮束成了大馬尾,穿著和喬相似的深色褲裝將身體埋在行李堆裡,光從那打扮來看,沒有人能在第一眼認出她的性別。
他們比預期的早抵達目的地,馬車沒有走大路到城鎮,而是越走越偏僻,到邊境森林旁一幢華麗的小城堡外停下,奴僕替他們打開前門,一對夫婦站在玫瑰庭園的盡頭等著,似乎對貝吉驚喜的表情感到十分滿意。
「薇莉爾,瞧瞧,我們的貴族朋友來了。貝吉,不介意我還是這樣稱呼妳吧?」帕德瑞克雙手交疊放在腹部上,褐色鬍鬚底下露出了微笑。
「帕德瑞克、噢,你在說什麼呢,當然了。」貝吉以讚嘆且夾帶著感傷的語氣走上前,大力握住帕德瑞克肥胖的粗短雙手。那過於熱情到不該出自女人家的舉動,讓薇莉爾隱約皺起了眉。「自上次國境衝突一事後,我們就沒什麼機會見面了。你現在一切還好吧?不、我真傻,都看見這座新城堡了,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哈哈,沒錯,奇拉亞龍人流離失所,而我卻在這裡將城堡越蓋越大,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來吧,我們何必在門口吹風?」他挺著肚皮大笑起來,推開大門請兩人進來。
「請進,布里斯大人。」薇莉爾以鑲了蕾絲邊的扇子遮住嘴角,朝喬眨了眨眼。她雖然不是貴族,可不論身上的裝扮或半露的胸口,都不輸給城裡的女人。
「叫我喬就可以了,美麗的女士。」喬優雅地彎下腰,輕吻了薇莉爾的手背。
當晚他們一起共進晚餐,帕德瑞克雖不是貴族,卻請來一流的廚師與管家,並將這座城堡打點得很好,城堡裡頭並沒有想像中的大,仔細一看外觀甚至有些老舊,很像是前人遺留下來的。不過他們用許多畫與地毯裝飾這裡,顏色也選的極為協調,所以很容易讓人忽略這些缺陷。當喬忍不住誇讚男主人的眼光時,帕德瑞克只是大笑起來,看向一臉羞澀的薇莉爾。
「我是個粗鄙的商人,藝術什麼的一概不通!這都是薇莉爾精心挑選的,你們也該看看她的刺繡作品,在市場賣得很好,很多人都指定要她的設計。」帕德瑞克的叉子在空中揮舞,薇莉爾輕瞪了他一眼,以眼神提醒他在貴族前要更注意禮貌,但帕德瑞克絲毫不予理會。
「如果有時間,我也很希望能看看。」貝吉笑了起來,伸手切開一塊鮮肉派,動作不比帕德瑞克優雅到哪裡去。她坐在男主人的左側,與薇莉爾正對面。「但我們只是路過,很快就要走了。塔拉森林確實是個優美的地方,或許回程時我們會再多停留幾日吧。」
「你們要越過國界?」
「對,到喀沙米,我聽說那裡有人在進行特殊的交易,我對此很有興趣。」
當貝吉說完這句話,一道清楚的狼嚎聲從城堡後方的森林中傳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所有人都互相對視,聽著那聲淒厲的狼嚎逐漸消失在沉默中。
「──沒什麼,只是頭狼。」帕德瑞克抹起微笑,繼續手邊切肉的動作。「我們這裡一直都有狼出沒,有陣子我沉迷打獵,獵了不少狼,所以很久沒聽見這聲音了。對了,我們說到哪?」
喬猶豫地說道:「嗯,這個……」
他話才說到一半,就被貝吉伸手打斷了發言。貝吉吞下大口食物,將銀杯裡的葡萄酒一口氣喝盡,才扯起嗓子問道:「帕德瑞克,你支持現代的醫學嗎?」
「我當然支持。」帕德瑞克愣了會兒,馬上又恢復平常的笑容。「啊,這就對了。我都忘記妳哥哥是岡堤亞國都最著名的傷醫。」
「是弟弟。」她忍不住糾正。
「弟弟、對,弟弟。所以──」帕德瑞克心不在焉地敲著桌面,「所以與我說的有關嗎?我是指,妳想要的東西……」
「在科技與證論支持下,岡堤亞國都不再使用治癒法術、或是依賴德魯伊的巫毒咒語;成為傷醫不需要法術天份,只要腦筋夠好、每個人都可以學習治病的知識。這是個全新的時代。」貝吉死握著銀杯,當僕人走來替她斟滿葡萄酒後,她又會馬上大口灌進肚子裡。「全感謝那該死的知識!我們透過系統性的學習機構,迅速地成長茁壯,我敢保證在未來的數百年內,傷醫將會是國都、甚至是整個國家中最興盛的職業!」
「我十分讚同這樣的說法。」帕德瑞克的臉微微漲紅,像是隨著貝吉的口氣跟著興奮起來。「貝吉女士,我們的理念完全契合,這是毋庸置疑的。但──請說重點。」
「就是傷醫啊!我們不是一直在這話題上頭嗎?」貝吉忽然以杯子重重敲了桌面,讓所有人都嚇得縮起了肩膀。「抱歉、我忘了手上還有杯子。」她又將杯底的葡萄酒喝完,然後將銀杯放回手邊。「我要說的是──好,重點。我只講重點,帕德瑞克先生,我們該怎麼讓傷醫的知識與技術更精進?幾百年來大家都仰賴傳統治療,相信喝尿可以治療紅疹、相信將馬糞與紫根草混在一起可以治療發燒、相信處女的血可以滋補……」
「我都知道啦,貝吉──貝吉女士!妳到底要什麼?」
貝吉盯著帕德瑞克沉默了一陣子,若不是她半垂的眼簾看起來像是要醉到睡著,帕德瑞克還以為她又要開始發飆了。「我們需要對人體有更進一步的瞭解。不一定是人類,你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其他的種族,奇拉亞龍人、狼人、蜥蝪人──如果我說那也算龍人的話,會不會被少數種族保護協會抗議我使用歧視用語?──總之,人體最好,我需要可以讓我們進行各種實驗與研究的對象。」
薇莉爾驚呼一聲,手中的餐具掉落在桌上,她喃喃道歉著,然後以身體不適的理由快速離開餐桌。帕德瑞克則是笑不出來,咬牙望向遠方,好像那幅風景畫突然充滿某種高深的含意,而他渴望現在就能看透其中道理。「妳說的是屍體。」許久後,帕德瑞克無聲地吐了一口氣。
貝吉轉頭望向喬,「他剛剛說屍體?他說出來了?」
「對,他說了。」喬聳聳肩。
「你說了!」她又回頭看向男主人。「謝謝你,帕德瑞克,這就是我的重點。」
「我討厭屍體。貝吉,妳知道我當初從城鎮搬來這座偏僻的城堡裡,不為別的,就是那些人心惶惶的謠言。我七年前偶然救了一個商人,他因此感激地和我做了一大筆交易,結果後來糖的銷路不好,城裡的人懷疑我做了不法勾當才會賺這麼多錢,甚至指控我販售天殺的死人骨頭!」
「但你沒有。」
「我他媽當然沒有,這裡是國界旁啊!妳沿著北方大路出去、過了國界、往西北方的平原走個一天,只要到了喀沙米市集什麼都買得到。」帕德瑞克拿起手帕擦著額間的汗水,「那些市集裡的傢伙連獅子的鱗片、人魚的眼淚、甚至沙羅曼達的毛都能拿出來賣了,人骨算什麼!話說回來,國都也有賣吧?」
「但我聽說境內販賣的人骨幾乎沒有合法來源。」貝吉又喝了一杯葡萄酒。
「那要看所謂『合法』的定義。不過妳大老遠跨國買人骨又是何苦?總會有其他商人進口回來吧。」
「進口的貴啊,又沒得挑。」她突然想打酒嗝,幸好忍住了。「算了,你只是糖商,這些事其實和你沒關係,我們還是別說太多吧。」
帕德瑞克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他盤子裡的肉從話題進行到一半後就沒再動過。「所以我可以幫妳……親愛的朋友,我可以幫您什麼?」他謹慎地問著。
「讓我有地方睡。」
「兩間客房,這沒問題,信裡頭都說好了。我指的是──其他的事。」
「還有聽我抱怨發牢騷。我老是在為了弟弟的事跑腿,不但得不到幾句感謝,身邊的旅伴竟然連一分鐘都不願聽我說話。如果我連怨天尤人的言論自由都沒有,這個世界乾脆直接毀滅算了吧。」她雙手一攤,刻意忽略喬困惑的眼神。
「那妳可找對人了。」帕德瑞克終於露出久違的燦爛笑容,叉起一塊冷掉的肉排。「妳今晚就在這裡好好休息,明天等我安排,絕對會讓妳後悔離開塔拉這個美麗城市。」
「太好了,我簡直等不及呦。」滿臉通紅的貝吉露齒而笑,迷茫的雙眼直盯著桌上吃了一半的烤鴨。「該死,這枕頭怎麼離我這麼遠……」
貝吉的頭猛然倒在桌子上,發出鼾聲,只剩帕德瑞克與喬面面相覷。「她常這樣,再五分鐘就會醒了。」喬若無其事地聳聳肩,然後喚住身邊經過的僕人。「能再給我一盤馬鈴薯泥嗎?謝啦。」
※ ※ ※
當這場氣氛奇異的晚餐結束後,喬與兩名僕人攙扶著貝吉來到二樓的客房,她睡得不醒人事,喬索性直接將她拋到床上,順便命僕人點燃爐火;這裡的房間與他們在國都所待的房間小許多,但裝潢也十分精巧別緻,一聽及這都是女主人親手打點的,喬忍不住對薇莉爾有更深的好感。
「有任何需要請盡管告訴我們,大人。」女僕恭敬地點頭,退開到爐火旁。
「這幢房子本來就是帕德瑞克的嗎?很難想像一個糖商能做到這種程度。」
「是主人的叔叔讓給他的,聽說娶了個富豪妻子,後來搬到大城市裡了。」較年輕的女僕著迷地望著喬,老僕人不著痕跡地掐了她的手臂。
「所以你們的男主人是因為這個原因搬來的?不是因為謠言嗎?」
「您累了,今晚還是早點歇息吧,晚安,大人。」老僕人微笑地走出門,喬並沒有阻止,心底卻盤算起明天該如何打探那年輕女僕的口風。
他坐在床旁,穿著整潔的白色襯衫,翹著修長的雙腿躺在搖椅上。才沒多久他便立刻聽見門縫外傳來女僕們對貝吉的熱烈討論。「那女人真的是知識份子嗎?」「我十分懷疑。何況她還穿著褲裝!」「國都的風氣比想像中敗壞太多了……」
喬晃著身子,忍不住嘆了口氣朝門口大喊:「如果還沒走的話,再幫我送幾根木柴來!否則就當我自言自語吧!」
門外立刻一陣慌亂的騷動,以及手忙腳亂的奔跑聲,喬為她們驚慌失措的反應輕笑出聲,這下她們應該有好一段段時間不敢再過來了。
「一開始妳說帕德瑞克有詐時,我還不相信咧。但這整棟房子裡的人都太奇怪了。」他聽著貝吉的鼾聲,忍不住伸腳踢著她的小腿。「──別再裝睡打呼啦,難聽死了,這聲音是跟妳弟學的嗎?」
「是跟老爹啦。滾開。」貝吉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甩開喬一直踢過來的腳。「唉,我本來也不確定,但談論人骨話題時他的反應實在太明顯了。」
「人總得為了活命求存。活下來後就想過得更好,這是人之常情。」喬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不過我聽說塔拉城主七年前就懷疑帕德瑞克買賣人骨,為什麼現在卻不去查他?」
「城主和他感情不錯,七年前那次聽說真的是誣陷,城主也信以為真而懲罰了他;直到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證據之後,愧疚的城主就再也不去動帕德瑞克了。」
「城主真的是因為愧疚嗎?」
「我哪知道。如果帕德瑞克沒幹什麼壞事當然最好,我也希望自己是大費周章跑這一趟啊。你出去吧,我還得跟雷亞聯絡。」貝吉跳起身,打開通往露臺的彩繪玻璃窗,微涼的夜風立刻將柴火吹弱。
「別搞得太明顯。」
「那還用你說。」
喬聳肩走了出去,他闔上房門,正想走向貝吉對面的客房,才注意到二樓的接待大廳似乎站著一名女人,薇莉爾。她透過玻璃窗望著窗外的月色,在沒有火把照耀的廳堂內,整片大理石地板都散發清冷的銀藍色光芒,就連女人原本鵝黃色的長裙也變成了銀青色。
有那麼一瞬間,他完全被那道孤寂的背影吸引住了。不管那女人是否已名花有主,他仍順著本能的渴望朝薇莉爾的背影走去。
「薇莉爾夫人,妳好些了嗎?」喬腳步緩慢地走過去,這才注意到她的容貌在月色下顯得更年輕,而且散開的捲髮比盤起來時更有魅力。
「是的,對不起,我只是想在這裡看一下月色。今晚一直傳來狼嚎聲,很久沒這樣了,我有點……」
「不安。」喬接了她的話,又朝她的背影靠近了幾步。
薇莉爾側頭過來,勉強牽起一抹微笑,然後又生澀地別過頭,似乎不敢盯著他瞧。「以前帕德瑞克知道我的恐懼後,就帶著一群朋友去山裡獵狼,他說我若是害怕什麼,他就替我把那些東西全趕跑。」
「很好的丈夫。」喬心不在焉地說著,視線卻一直離不開薇莉爾裸露大半的背部。這件禮服真的很適合她。
「現在他只會叫我別想太多。」薇莉爾幽幽地嘆了氣,然後又朝他露出微笑。「喬大人,您呢?您也會這樣告訴您的妻子,然後在每個夜晚都拋下她獨守臥房嗎?」
「呃,我和貝吉不是妳想的那樣……」
「或許吧。但您的無名指上仍有戒指的痕跡。」或許她在晚餐時就注意到了。「還是說在國都裡有不同的習俗,無名指的戒指是別有意義的?」
喬苦笑一聲,下意識地搔著後腦。「我離婚了。妻子受不了我是個工作狂。」
「真遺憾,她想必是個不懂珍惜的女人。」薇莉爾完全轉過身來,以熾熱的眼神看著他。「而我喜歡認真的男人。」她的雙眼在月色下有如晨星般閃耀,尖挺而豐滿的胸口讓喬失了理智。
他們望著彼此,喬突然想起晚餐時也是這樣,薇莉爾總是趁帕德瑞克和貝吉說話的時候,朝他若有若無地眨著眼;甚至當丈夫聊起夫妻生活時,薇莉爾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們分房很久了」,那語氣卻像是只想讓喬知道的悄悄話。
換句話說,她在這裡並不是為了賞月,而是為了等他。喬會意過來,立刻揚起優雅的微笑,往後退了一步。「夫人,我還得去客房……妳知道的。休息。」他轉身假裝想要離開──她會追來的,女人喜歡對男人欲拒還迎,但有時這招用在女人身上也很有效──果然他才剛走幾步,薇莉爾便追了上來,甚至伸手勾住喬的衣角。
薇莉爾楚楚可憐的雙眼蕩漾著波光,開口說道:「剛吃飽就休息對身體反而不好,我這裡剛拿到一批紅茶,帕德瑞克說那是極好的品質,但我不相信他的眼光。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讓來自國都的高貴人士鑒賞一番。拜託您,大人。」
他看著勾起自己的手臂的纖細指尖,欲望立刻蓋過那不明顯的罪惡感。「當然好,不瞞您說……我最喜歡喝紅茶了。」他撒了個小小的謊,讓眼前的女人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看來明天不需要去找那名年輕女僕了。喬看著那女人將鵝黃色的裙襬拖進自己房間內,伸手安靜地鎖起房門。
ns 15.158.61.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