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她輕聲叫住丈夫，看著他回身過來，果然──領帶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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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心裡嘆氣，將整理到一半的床舖擱著，走到男人面前，纖細的手先撫了撫翹起的領子，接著才捏住領結，輕輕幫他調整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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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底、灰白斜條紋──她認得這一條，是兩人結婚剛滿一年時，她偷買給他的紀念驚喜……禮物送出去後，丈夫才知道，她想過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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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她沒收到紀念禮物；但之後的每一年紀念日，眼前的男人，都默默準備了小禮物。有時候是說不出名字的小花，有時候是外帶回來的名店甜點，有時候，則是出差在外，用簡訊傳過來的風景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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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麼都沒說出口，但她就是知道；他想她，心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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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這樣，幾十年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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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男人，溫馴的站著等她檢查好領帶、領子、袖口等細節，然後她輕捏他的腰腹，示意他轉身──他挑眉，輕咳一聲，乖乖背過去，讓她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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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藏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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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順了順他的鬆軟的頭髮，讓他知道每日例行的「晨間檢查」過關了，放他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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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她洗丈夫的四角褲的時候，在屁股的地方發現乾掉的半透明黏漬……她嫁了幾十年的男人，不菸不酒不嫖不賭，個性也沒什麼缺點，就有一個小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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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祖先是來自海底的什麼遠古大海怪，子孫沒什麼特殊能力（感謝天），倒是遺傳到那怪裡怪氣的章魚觸手，從腰間到臀部的地方一根根冒出來，黏黏滑滑、佈滿吸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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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嫁給他時，還怨過他什麼都沒講，但孩子都懷了，娘家那邊也不敢說，一拖，再拖，一晃眼就過了好幾個年頭，也就漸漸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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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在家裡偶爾會想放鬆，把那八支大章魚腳露出來透氣，大咧咧的在屋子裡晃，但平時上班、外出，就得把東西藏好；直到這幾年，年紀漸漸大了，忘性也越來越大，她發現丈夫的褲子上有濕痕，逼問了才知他應酬喝了酒，精神一放鬆就忘了，不然就是盯著電腦報表的時候，顧著眼睛就忘了屁股要用力收著那些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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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險，他大老爺感覺東西碰到褲子就回神了，辦公室的隔間隱私還好，也沒人注意到他褲子鼓一大包……腦子想像那畫面，她抿嘴忍不住輕笑，一邊轉身出了臥房，來到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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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吃完早餐，正在檢查公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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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吃了沒？」她抓起過年時，兒子買回來孝敬的那罐膠原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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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愣住，看著她手中的罐子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她差點又笑出來，趕緊幫他倒水，搖出幾粒小圓錠給他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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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記得早點回來。」她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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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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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晚上還要穿這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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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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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要換，我待會兒回房間幫你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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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幫我弄好了，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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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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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要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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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來到玄關邊，男人問這句的時候頭低低的，忙著處理自己的皮鞋，沒看她，好像只是隨口問一下而已，但她還是聽得出來，丈夫在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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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會緊張！他們的兒子，今天第一次要帶女朋友回家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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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也緊張，兒子毫無預兆就打電話過來，說要帶準備訂婚的女友回家給他們看──真不曉得是給他們看，還是他們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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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電話匆匆就掛斷了，也不曉得兒子跟人家坦白了沒有？沒錯，兒子遺傳到他老爸那堆章魚觸手，一根也沒少──該不會跟他老爸一樣，打算先上車後補票吧？弄個不好，會不會上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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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如何，她得把動搖的心情忍住，不然丈夫今天八成連上班都沒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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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在家裡吃，我會準備好。」猶豫了整晚，凌晨作夢也在想這件事兒，她終於下了決定──在家裡吃晚餐，要是有什麼狀況才好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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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男人會意點頭，終於搞定他的鞋子，站起來，朝她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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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蜻蜓點水的在丈夫唇上親了一下，催促他出門。等大門一關上，她馬上狂風似的跑上樓，把床單、被單、枕套、髒衣、毛巾等物，一股腦地全丟進洗衣機裡洗了，客廳的相簿、兒子小時候的照片全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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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的觸手常不小心碰到的門框、窗框、洗手台、鏡子、磁磚等地方全檢查一遍，徹底清除任何一個沾染黏漬痕跡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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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把衣服布品都晾了，然後拎了包包出門買菜。那天超市進了一缸子新鮮大章魚，又肥又便宜，她站在水缸前面猶豫了好久，久到店員放棄遊說她──說這是跳樓大拍賣了，過這一季就再沒這麼便宜的肥章魚──但要是兒子沒跟他女友說，他女友又懷疑了怎麼辦？桌上擺了一盤盤章魚料理，不就變成暗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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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忍痛沒買章魚，連透抽都不敢買，只買了一袋子大蛤蜊，還有一斤蝦子，依依不捨的離開魚販攤子，轉去買肉買蔬菜。
※ ※ ※ ※
那晚，她變出滿桌料理，五菜一湯一水果加點心；還想著擺盤該怎麼擺、兒子女友該坐哪兒好，丈夫就一臉心神不寧的回來了，看樣子也是緊張了整天；她還來不及讓他上樓洗澡換衣，門鈴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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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迎客、打招呼寒暄、放行李、洗手、入座、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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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著痕跡的瞧著桌前的年輕女孩，眼睛大大、水靈靈的，打扮得體，乾乾淨淨的討人喜歡，禮貌也足，兒子替她剝蝦，還懂得說謝謝；別人說話會專心聽，還懂得時不時輕輕點頭，讓兒子的爸開了話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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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家裡教得好，每道菜都吃過，但不貪拿，公筷母匙也懂得擺回別人好拿的位置，自己拿了面紙，也會問其他人是否需要……她暗自鬆口氣，但一顆心又吊得老高──飯吃完了，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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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做得多，就是要讓客人不怕吃完，可以放鬆吃，所以每盤菜多少都剩了些；她難得沒良心的把丈夫丟在餐桌邊，自己迅速把杯盤全擺上托盤，藉口收剩菜洗碗盤，躲進廚房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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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料到，兒子女友無聲無息的跟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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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嚇了一跳，但想想好像也是有人會怕給人家添壞印象，所以殷勤地幫忙洗碗──但廚房就那麼丁點大，原本還擔心兩個女人會碰手碰腳，這女孩還挺聰明的，見她已經滿手泡沫也不搶，乖乖的站在旁邊，接她遞過去的碗盤，用水沖乾淨，還仔細詢問有沒有固定的晾乾擺放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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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是個好女孩，不過就擔心人家有沒有辦法接受他們兒子的『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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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啊。」擦乾手，她忍不住想試探女孩的意思，「……女孩子手就該細皮嫩肉的，以後有阿姨在，妳就不用進廚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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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啦，我都有保養手啊！」女孩很懂得應對，眨著那雙大眼睛笑看她，接著說：「而且阿姨的手也細皮嫩肉的，我還很想問阿姨，有沒有推薦的護手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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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她沒有在用護手霜啊，忙著做家事，不喜歡手油油的──她突然頓住，想起每次幫丈夫刷洗觸手的時候，滿手沾著那些黏液，手莫名就滋潤滋潤的，該不會──抬眼，她視線和女孩對上，竟發現女孩眼裡有一絲促狹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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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成是已經知道了，她臉紅紅，想起和丈夫的私密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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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會心一笑，笑得有些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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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放鬆了，她忍不住問那些平常媽媽就愛問的問題：「妳喜歡我們家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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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女孩也不怕，大方點頭微笑，「他是很溫柔又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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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從小就那副德性，我總擔心他在外面會不會被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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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我會保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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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會保護他，保護兩個字咬得有些重，再遲鈍的人都聽得懂暗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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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眨眼，兩人又會心一笑，這次，笑得有些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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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喜歡我們家兒子。」她真心誠意地說，心裡七上八下的桶子算是放下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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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挑眉，笑得有些靦腆又有些得意，多少露出些許淘氣的個性。3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wFe7A52dp
「我也謝謝阿姨，把他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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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有些過甜了，但就那麼句簡單的謝謝，她眼眶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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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自己帶兒子，很多事情不敢給娘家知道，兒子小時候常生病，也不敢帶去給醫生看，丈夫又忙工作，根本幫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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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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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謝，還是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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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沒有說，要給妳吃章魚燒啊？」她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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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喔，說每個月都要做給我吃。」女孩挑眉回答，接著反問：「阿姨也喜歡吃嗎？章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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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裡，雙眼放空盯著電視機的父子，聽見廚房傳來銀鈴似的笑聲，終於放鬆下來。
《阿姨，辛苦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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