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我腦袋混亂，近乎無法思考。瞪著笑婷傳來的訊息，我屏息呼吸、血液不自然的加速。為什麼她要見我？我被人指責成一無是處的變態，只會偽裝的假好人，為什麼我的女兒還要連繫這樣的我？
心跳狂亂的失去原本平穩的頻率，混亂的心跳聲似乎也影響我的腦袋。我關起手機丟到一旁，用手摩挲著臉，顫抖的雙手讓我覺得自己很可笑。
被妓女拒絕已經很讓人羞恥了，我居然還因自己親生女兒傳來的訊息而瑟瑟發抖，真是無言了。
沒多久，我終於放下顫抖的雙臂，步伐緩慢的站起身拿起手機與鑰匙，帶起鴨舌帽遮掩被人厭惡的臉，離開家，我腦袋仍然一片混亂。
終於等到計程車，我壓低帽子坐進車中，彷彿這個陌生人會知道我的惡行。司機轉身看我，先是沉默一會，直到我小心翼翼的抬起頭與他對視時，他才漫不經心的開口。
「要去哪裡？」
我很驚訝他不是對我口出惡言，而是像是面對一般客人直接詢問地址。我愣了一下，才急忙講出笑婷給予的地址。可說完地址，我反而在心中質問自己，是真的想要見到笑婷嗎？
我握緊拳頭，反駁質問。當然！她是我女兒！
儘管如此，越是親密，反而會被他們傷的更重。我嘆氣的靠著椅背，黯然神傷的盯著自己的雙腿。
「你發生什麼事了嗎？」司機突然之間的開口嚇了我一跳。下意識就抬頭，剛好對上司機回頭的目光，但他的視線當中沒有其他人眼中有著的厭惡。
心跳加速，他知道我做了什麼會有什麼反應？怒罵？嫌惡？我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正常人都會有，這讓我有一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關心。
為了平靜相處，我應該保持默不作聲。但聲音就像脫韁野馬，從我的嘴巴衝出。「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司機聽見，接著挑眉。「什麼事？」
我頓時面紅耳赤，心跳又再亂跳。閉嘴！閉嘴！不要說出來！「我.......偷拍了女同事的照片。不是那種裙底照，是那種隨意.......拍攝。」說出來的那霎那，血液幾乎將我灼傷，我覺得好丟臉，因為自己居然這麼做。避開視線，我安靜的等待司機的怒罵。
「這樣就十惡不赦了嗎？」我猛然抬頭，他的話像是一盆水澆在我身上，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的後腦勺。他在說什麼？
他沒有回頭，話語也沒有停止。
「我的意思是，偷拍的確很不禮貌，也侵犯了人的隱私。不過，你也想想嘛，現在多少人在窺視他人隱私？」司機發出笑聲，那股低沉笑聲震撼我的心臟。
「追星族啦，正義魔人啦，記者狗仔，很多很多人都在侵犯彼此的隱私，並且把罪行合理化。你只不過是沒有社會習慣聽得藉口罷了。不是說你那種不糟糕啦，但真正得面對、負責這個行為的人又有多少呢？」5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JMtovPyFk
他轉頭看我，露出一股笑容。
我看著他的臉，腦袋一片空白。皺起眉，我哽咽的說道:「我的妻子說我很噁心，有著她居然還覬覦別的女人.......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我愛她，但我—看見自己的妻子時就是沒有像看見女同事照片的那種感覺。
老天.......我覺得自己好噁心。」
司機沉默了一下，久到我都認為他在批判我的行為。
「人一向追求美的事物，我們的好奇心與慾望強烈到連自身都沒察覺到。你對你妻子沒感覺，那不是個一個非常糟糕到無可救藥的行為。
偷拍固然不對，但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你？我也是拍過陌生人，也曾追過明星，拍過他們照片。如果今天你拍的那個人是明星或是有名的人，或許情況也會有些不同。雖然仍會有人斥責，卻又會有人讚賞你的行為。」
他回頭看我，雙眼只有平靜。「至少你有再自責。人心很複雜，遇到慾望與黑暗，每個人的反應都不相同啦。
人類對未知事物與事件是有很強烈的排斥反應與恐慌，有人殺人，他們沒辦法應對，期望在他的行為中尋找合理解釋，而你的行為早已被社會定型，很難從中解脫。」
我嘆氣。「我知道，每個人都說我是變態，沒有人願意聽我解釋。」
司機聞言再次挑眉。「那你想怎麼解釋？—我偷拍是因為我喜歡？還是我喜歡那個女同事長相才會這樣？可我又沒有傷害任何人。」
我頓時氣惱了起來，就算他說得有些正確，我的自尊還是沒辦法接受，好像他在一瞬間就看透了我。
儘管如此，司機嚴肅下來的面容卻讓我不禁愣住。「你看，你開始憤怒了。但這就是現實，人們會質問你，羞辱你，如果你沒有他們認可的理由，他們怎麼可能原諒你？
恕我直言，先生。你沒有解釋的餘地，你只能接受這件事。」
咬緊牙關，怒火猛竄。「但是我做了這麼多好事！為什麼這種事卻沒辦法被原諒？我到底要怎樣付出，這個社會才願意滿足？」
司機只是背對我聳肩。「你很清楚不可能，不是嗎？」
他再次讓我啞口無言。的確，內心深處我早就明白不可能，社會就像會下陷的泥沼，你一墜落，沒有人會願意不顧一切的抓住你伸出的那隻手。但是，我還是覺得很難受，一切是那麼脆弱，一觸碰就分崩離析。5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GEwX9boyR
我難道只能永遠當個偷拍變態，不能再次過好正常美好的人生了嗎？
熱淚盈眶，我忍不住發出嗚咽聲。司機聽見轉頭看了我一下，接著抽了幾張衛生紙給我。「老天都會用各種事情讓你明白自己此生的意義。先生，我並非什麼人生導師，但以我數年來有的經驗與波折，我只想告訴你—面對有時候比請求原諒、給予他人不願聽的解釋還要實際。」
話語有如拳頭擊中我的胸口，我顫抖的哭出聲，情緒難過而複雜，因為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司機伸手拍了拍我的背。「好啦，好啦，年輕人，你還沒有像我這麼老，沒必要哭成這樣。如果每個人經歷一個挫折就被擊垮，那誰來堅持？維持這個社會？甚至國家？」
眼淚淅瀝嘩啦的流下，我抑制不住，幾天下來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此刻的哭泣讓我發覺自己多麼脆弱，之前所做的好事只是在掩蓋我內心的不安全感。擔心同事不喜歡不認同我，擔心自己無法做好笑婷的好父親、阿娟的好丈夫，擔心自己沒辦法成為別人眼裡的好人。
但其實根本就沒有人在意我的行為有多好，他們覺得我的好是理所當然，那是因為我從沒展露真正的自己。
司機又遞給我衛生紙，我聲音模糊的說了聲謝謝。「快要到你說得地方了，趕快把眼淚擦一擦吧。」
我笑了一聲，笑聲當中藏有一絲不確定與擔憂。「我還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見她，又或者她是否真的想要見我。」5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hrlrtJSgi
「你要去見誰？」
我視線仍然模糊，腦袋卻浮現寶貝女兒的笑臉。「笑婷。我的寶貝女兒。她約我見面。」
「而你居然還在猶豫？」
我抬頭困惑不解。「如果她是要罵我多噁心，多變態怎麼辦？我很害怕啊！」5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BIsSIUfYp
紅燈時，司機回頭看我，一臉無奈。「如果要罵你，她幹嘛大費周章的約你見面？我想她要的是你親口解釋，你是她父親，為何還要害怕與自己女兒的見面？」
我愣住。「所以.....你覺得我要與她見面？」
他猛然大笑。「我怎麼可能幫你做選擇啊？先生。你能左右風的方向嗎？不可能！你只能預測它的流動，就像你只能猜測你能有什麼樣的選擇，而最終選擇還是只有你能決定啊！
不管結果如何，你必須面對你的行為而有的責任，這是逃避不了的。相信我，我知道。」
有幾分鐘，我都在沉澱他的話。如果我現在請求司機載我回去，會是怎樣？
笑婷或許會失望，然後再也不信任我了，因為我的逃避就等於默認了那些羞辱我的謠言。但去了，又能如何？如果她是真的厭惡我了呢？
我沒察覺車子的停止，直到司機呼喚陷入思考的我。「先生，目的地到了。」
我緊張的抬頭，下意識就往麥當勞裡頭看，不用刻意尋找，我女兒的面容永遠都是我最熟悉的。笑婷坐在角落，神色暗淡的吃著薯條。
一看見她，我就心如刀割。我到底是怎麼了？居然這麼懷疑自己相處這麼久的女兒，我難道還不夠了解她嗎？
我必須面對，就算未來充滿波折。為了自己，為了笑婷，我必須面對自己的行為。
司機看著我，彷彿看懂了我的決心。
「車錢快點付一付，就去找她吧。」
看著這個相處沒多久的司機，我無法述說我的感激。他對我笑著。「不用說了，快去找你女兒吧，不要讓她等太久了。」5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nSP0SEouZ
道謝後我下車，拿下鴨舌帽，雖然眼睛仍然臃腫，我卻看得如此清晰。握緊拳頭，鼓起勇氣，我邁步面對我的女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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