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儘管公車擋在他的正前方,男人也沒有露出困擾的模樣,他繼續凝視著前方,好像他的視線能夠穿透貼滿廣告的車身似的。
等公車噗嚕嚕地開走後,我順著他的目光筆直地穿過馬路,對面是一間隨處可見的小吃攤,是連名字都不取,招牌只有寫「麵店」的那一型。
人類會在走進裝潢別緻的咖啡廳或高檔的餐館前怯步,但面對城市中多如牛毛的小吃攤,縱使是隻身一人進去用餐,好像也能大方俐落,一點都不尷尬。
我能看見鍋爐前的老闆娘嘴裡念念有詞,雖然音量感覺頗大的,但隔了一條馬路,一片玻璃,聲音自然是進不到我的耳裡。
坐在長椅上的男人與她有關嗎?或許老闆娘就是在向男人喊話,只不過我渾然不知罷了。但看看路人的反應,老闆娘的音量似乎也沒大得如此離譜。
又或許,男人是個專炒房地產的商人,他下一個目標就是那間平凡無奇的麵店,畢竟這年頭台北寸土寸金,無論哪間巷弄小店都有可能淪為房地產玩家的獵物。
搞不好他的瞳孔構造與常人不同,像是一架能夠任意轉彎的攝影機,他正利用伸縮自如的長鏡頭在那間十坪左右的小店中穿梭。他放大、縮小、解析,店內的結構一覽無遺。
這樣的說法有些荒謬,但台北本來就是一座荒謬的城市。
我的腦袋忽然轉了一個方向,將他與最近的社會事件作聯想。如果他正在策劃一樁搶案,而我只是默默地坐在咖啡廳裡吹冷氣,任由自己這雙懷疑著他的眼睛放他去犯罪,那我算不算是共犯?
畫面逐漸在我腦海中成形,老闆娘倒在血泊之中,鍋爐裡的熱湯還在啵啵冒泡,而男人老練而沉穩地拿走錢箱中的鈔票,走出門時再戴上那副冰冷的人肉面具,慢慢地遠離現場。一切將會發生得電光火石,也許在我兩聲尖叫之間便結束。
如果事情如此進展,那我絕對是共犯了吧?
我忍不住與心中的自己爭執起來,現在的我又能做些什麼?假設我先報警,指控長椅上的男人行跡可疑,但在盤查之後確認男人沒有嫌疑,身上也未藏匿武器,不過是個普通人想在悠哉的休假日坐在長椅上發楞罷了。屆時,問題可是會回到我這個亂報案的雞婆路人身上。
說到底,我無法分辨男人究竟是正是邪。
刺龍刺鳳、口嚼檳榔的流氓會自動顯示「請勿靠近」的醒目標示,但長椅上的男人卻沒有發出任何信號。如果他真是罪犯,我想他是屬於平時毫不起眼,但一發作起來就要滅了別人一家十八口的類型。
血腥味從意識鑽入我的鼻孔,令我背脊發涼。
報警或許不妥當,但我能夠上前對他說一些話吧?不需要對他苦口婆心的勸說,或開門見山地戳破他的動機,以免惹得他一時生氣,將我就地正法。
只要說一些,能夠令他感受到人間溫情的話語便足夠。
我看向正在甩動炒鍋的老闆娘。我心想,也許自己的隻字片語正掌握著一條人命。
我開始在腦中沙盤推演自己與男人搭話的情況,還有當他突然襲擊我時,自己能夠使出的反擊招數。我曾在「里民活動中心」學過兩小時的擒拿術,現在正好能派上用場。
接著,我幻想自己在他攻擊老闆娘的瞬間,奪下他手中的武器,然後將他制伏在地,周圍的民眾無不拍手叫好,還用手機錄下「英雄救姥」的英勇作為,使我一夕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
晚上常撥的政論節目會請我上節目,要我在攝影棚展現拳腳功夫,然後隔沒幾天,便會被武林高人挖掘,發現我十分具有習武的天分,從此踏上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糟糕,想得太遠。
我急忙將視線移回麵店,但此時,老闆娘消失了,激烈晃動的甩鍋也不見了。
馬路的對面,只剩下一張冷冷的鐵捲門。
難道在我幻想的幾分鐘內,他已經得手,衝進麵店還關上了大門了?
我驚慌失措地看向那個男人。
然而,他仍舊坐在長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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