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波魯尼亞皇城正樓的議事室急急步出,穿著正裝——皇室的銀色獅紋鎧甲,佩戴著象徵身份和地位的獅騎繡標和銀色披風,腰間的銀柄配劍——全身泛著高潔光芒的騎士團長,難掩臉上的憂心。與其身份及穩重性格相違,難得地陷入慌亂的沉思,事態的嚴重性,遠超他的想像。
神殿被攻擊;神宗被通緝,至今下落不明;津和莫沙的通緝令已然發出,莫文很快理解到下一個矛頭將是指向自己。這一切都是預料之內的事,只是萬沒想到來得如此突然。為了保存騎士團,他不惜深入早已成為魔法團一份子的皇室虎穴,只希望在被抹黑之前和盤托出,迎來的卻是無情的逐客令。
即使曾經向皇室宣誓效忠,莫文也難以苟同皇室,以至是皇上的所作所為。
現任波方王——年僅八歲的阿尼賽斯‧凡爾賽——是被強行扶植上位的孩子。上任波方王因急病早逝,年僅四十餘的他臨終前沒有立下繼任人,於是繼位者便根據傳統,順理成章落在其長子,當時只有六歲的阿尼賽斯身上。可想而知,一名稚氣未脫的孩子又怎能管治一國,輔佐一職便成為覬覦權力的狼群眼中的美食。
自那以後,波方國整個管治體制便步向崩壞。
誰能夠得到孩子的歡心,誰便擁有權力。
無須懷疑,被陛下拒絕會面的莫文,情況很危險。
他的處境比被通緝的其他人還要危險。
無法得出妥善的方案,騎士團長只是一股苦惱著,一邊盡快離開正樓,回去可能快將陷落的最後的基地。
必須盡快……
以最快的速度……
金屬靴造成的腳步聲快速地交互響起,離開大樓區域,進入了中庭位置,繞過正中心的噴泉,朝向獅騎標幟的大門。不過那是不能觸及之門,守在大門跟前的,是一重無法越過的屏障。
大魔法師彼卓文‧柏立高和數十人的皇室警衛在大門前羅列開來。
絕望,莫文深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騎士團長微微地揚起嘴角,作出最後的反抗。
「沒想到,這個國家已經是藥石難治的地步。」
「騎士團長莫文‧依文達,現在以叛亂罪將你逮捕。」
從波魯尼亞向往南方的歐貝魯途中,必定會經過大城市蘇查。蘇查是南方主要商業城鎮之一,雖然城市在歐貝魯鎖國期間一度接近廢棄,但在商道復甦後迅速恢復了過來,如今已是僅次於波魯尼亞的商業重鎮。
奧加、莫沙和莉文娜駐留在城外不遠處的樹林中,而津和希多則前往市內視察。聽見樹林中動物奔跑的聲音,奧加悄悄地藏身於叢木之中,手中挽著杉木長弓,上箭,朝向聲音尋找獵物。只見眼前一頭梅鹿進入視野,長弓架起,屏息,扣弦,箭如畢直的閃電快速飛過,直刺梅鹿腦側,即時斃命。其餘動物驚惶四竄,奧加便輕輕鬆鬆地收穫獵物,返回莫沙兩人的所在地。
推開叢木林,正是三人隱身的地點。其時莉文娜正將一把劍的劍刃,在一塊看來是某陶器碎片的事物上磨來磨去。那樣新鮮的情況倒是誘發了奧加的好奇心,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別人用陶片磨刀。」
「陶瓷比較便宜。」莉文娜輕描淡寫地說。
「不過陶瓷真的能夠磨刀嗎?」奧加把鹿放到用樹葉鋪墊的地蓆上,又掏出了腰間的小刀。「陶器不是容易碎嗎?」
「雖然陶器易碎,但有很強的硬度,而且也比較輕巧。」
是嗎?奧加一副半信半疑的語氣回答,本來是想質疑的,但看著少女嫻熟俐落的技巧,似乎對方還是有點本事的。本來聽說莉文娜是皇室工匠時,奧加全然無法相信,不過在看到其手藝後,這一切看來又是如此真實。
劍的主人——莫沙一臉茫然地看著莉文娜,本來他才是該磨刀的人,然而在被對方批評了磨刀技巧後,只好半不情願地交出了佩劍。莫沙不高興的並非被人瞧不起,而是身為一名男性,身為一名騎士(見習),卻竟然要依靠一名少女,而且還負著傷來替自己維護重要的佩劍,實在沒有面子。
被津所排擠,也幫不上忙,現在連自身的事都做不好,這豈非是一無是處嗎?莉文娜倒是不以為意,雖然身上還帶著傷,但一路上受盡照顧,至少是舒適了一點。拜託津讓自己同行,卻總是閒著的話,莉文娜也感到亳不自在,所以至少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希望幫上一點忙。一旁的奧加也注意到少年那不悅的臉孔,有點粗魯的指著旁邊一堆木材,說道:「若果沒事幹的話,幫忙起個火如何?」
如夢初醒的莫沙從尷尬的氛圍中起身,緩緩地走向柴堆。
從義賊團離開以後,日夜趕程,已經過了三天,無須懷疑,這數天以來一直是在外露宿,所以來到蘇查時,本想著可以在城裡休息半天,結果……儘管人生經驗不足,但莫沙也注意到當中隱瞞著連串的秘密。
只是顧慮莉文娜的話,那還不至於要全員露宿的地步吧?
堆砌著木堆,磨著劍,分割著鹿肉,三人陷入了沉默。先按捺不住這種沉默的壓逼的,還是年輕氣盛的騎士。莫沙一直苦思著尋找最佳的話題,卻不知自己打開的可能是尷尬的大門。
「莉文娜回到歐貝魯後,是打算和父母同住嗎?」莫沙顯然沒注意到危險性地問道。「畢竟離開家那麼遠了,還是會有想家的時候吧。」
「……不是的。」莉文娜淡然回答。
「為甚麼?歐貝魯是你的故鄉吧。」莫沙似乎還不知道自己踩了個如何的深洞,即使奧加在旁給他打著眼色,少年也沒注意到。「難道父母搬到別國去了?」
「……父母已經死了。」莉文娜平靜地回答說。
奧加嘆了口氣,明白了為甚麼年輕就是錯。一名失明的少女會只隨師傅來到異國,應該多少能明白甚麼了吧。莫沙尷尬得無以自容,只好羞愧地向莉文娜道了個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沒關係。」
「我也是無家可歸的,畢竟……父親嫌棄我。」
拙劣地尋找著安慰的借口,最後卻挖開自己的傷口,莫沙真的是笨得可以。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卻是最為單純、梗直的一名。
「……是嗎?」
沉思,然後回答的套路,這是莉文娜仁慈的格式,即使那聽來有點突兀。氣氛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再加上尷尬,更是讓三人的交流徹底斷絕。此時莉文娜再次表現出自己仁慈的心,反而延續了話題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是死於戰爭的。」
莉文娜的坦白打破了眾人的隔膜。
「歐貝魯戰爭……是十年前那場革命吧?」雖然是相去不遠的歷史,但轟動的程度,即使是騎士學院也有深刻地講述。
促成四國聯盟,改變歐貝魯政治體制,開放貿易邊界,這些全都是因為一場戰爭。這場不論在國內外都是英雄級別的戰爭,是服役中軍人的一段佳話。那場革命的終戰也因而被冠上輝煌的稱號——光榮戰役。
如果莫沙在那場戰爭中死去,或許……會感到光榮吧。
畢竟立志成為騎士。
「我也沒有父母。」奧加突然說道,拿起收集回來的樹枝,串起切好的鹿肉。「不過我是被賣掉的孩子,是首領從奴隸商人那裡把我搶回來。」
奧加的話,又是另一種形式仁慈。
「奧加……」莫沙聞言,心中難免一陣心酸。
出身名門,家境不俗,父親還是有名的騎士團長,從小就過著比一般孩子都要豐盛的生活,莫沙突然感到自己和兩人間的距離。把自己的身世拿出來說,反而像是在炫耀。
「話說在前頭,我不需要同情,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奧加瞪著莫沙說道。
同情就是最傷人的武器。
「所以回到歐貝魯以後,你有甚麼打算?」奧加問莉文娜說。「你在那裡還有相熟的人嗎?」
「沒有,師傅是唯一的親人。」莉文娜斬釘截鐵地說,一問一答的格式頗為突兀。這時他停下了磨刀的工作,用布擦拭著劍刃,交回莫沙手中,說:「莫沙是名見習騎士吧?」
「是的。」莫沙接過劍。
「這柄劍是誰給你的嗎?」
「是父親以前的劍。」
「這是柄好劍。」
「唉?」莫沙疑惑著,看著那泛著銀光的劍刃,除了剛被打磨過外,一點也感受不到與別不同。
「這是金烏鋼造成的劍。」莉文娜向不解地莫沙解釋說。「金烏鋼是波方國的特產,產量很少,是世上數一數二堅固的鋼產。據說波方王只會賜予重要的人。」
「換句話說,是榮譽的象徵吧。」奧加插口說。
莫沙看著那泛著銀光的劍身,心中部份陰霾稍稍褪去。
「謝謝你,莉文娜。」莫沙帶著感激的心情,把劍收回劍鞘裡。
「話說,火……還要多久呢?」
提著新買來的幾袋行裝,津和希多路過蘇查的市中心。
兩人走在快將沒入山後的太陽底下,心中一陣沉重。打聽回來的消息沒有驚喜,都是早就預計到的事情。丹古神殿的事已經被傳開,很快津和莫沙都會成為通緝犯,自然緊追而來的追兵也不會少。這些事情都是預料之內的,不過……來得太快。
從蘇查前往南方關所,即使策馬加鞭,也需要至少一星期的時間。如果只是躲避追兵,那還只是誰跑得快的問題,只是事情又豈會如此簡單。來自皇室的追捕令很快就會到來,屆時一路上必然會遇上大大小小的搜查站。
如果騎士團能把追捕令的事擋一下還好,但如今的騎士團恐怕……
萬一這事真的傳了開去,恐怕你和我都沒有命看到後續結果了。
莫文的話突然浮現於腦海中。
津只希望追捕令沒有那麼快到來,寄望著皇室行政緩慢……
突然,一大群人聚集在市中心的舞台前,舞台上站著數名從波魯尼亞前來的皇室警衛,似乎正要宣佈甚麼。希多內心湧起了不安,恐怕接下來會發生的,是他們最不願發生的事。然而現實不會因人類的願望而停止流轉,殘酷的現實總會在最困難的時候降臨。
「波方王詔告,事因涉嫌謀反,皇室已於科亞曆659年X月X日,將騎士團長莫文‧依文達逮捕歸案,並定於七日後處以死刑。皇室現正追捕其黨羽,故特發通緝令詔告天下,任何人若有消息,必須向警衛申報。如有知情不報者,將視為同罪。」
一陣嘩然之中,數名皇室警衛向人群投去一疊又一疊通緝令,其中一張隨風飄到了津和希多兩人跟前。希多輕輕一跳,接住了,攤了開來。
果然禍不單行,壞事總是在最適當的時候發生。
通緝令上就印著神宗普巴‧丹古、津、莉文娜和莫沙‧依文達的畫像和名字。兩人一刻不敢停留,急急忙忙前去把買來的四匹馬拖走。
如今可以寄望的靠山——騎士團和神宗都已經失守,加上津和莫沙的容貌已經曝光……
他們還有逃出波方國的希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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