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靠著月台的牆坐在地上,對自己如何或者為何下車的記憶很是模糊,好像是白衣人都撤退了回到大堂,所以我就跟著車上的乘客離開車廂。
四周盡是折彎或者折斷了的傘與棍棒,一些不明的布片或者污跡,有水樽或者其他雜物,以及駭人的血跡,只能以混亂二字來形容。
不少人都像我一樣驚魂未定坐在附近,也有些人擔當衛士守在扶手電梯前,自然也有前往大堂跟進狀況或者支援其他人的善良之人。
「可……可惡……」
我吐了一口氣,感覺嘴巴裡有些什麼濕濕稠稠的,但是完全不想去多想那是什麼,趕緊把它吞回肚子裡,也不想確認身體有哪裡受傷,只是抬頭看著天花板放空。
目送著載有鮮血的列車離開,等到下一輛來臨之後,就像失去靈魂一般跟著其他人上車,回到了天水圍。
我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到便利店買了瓶冰冷的寶礦力後一口氣灌了大半,思緒並沒有因為溫度的刺激而穩住,繚繞心裡的只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莫名奇妙。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手肘挌在膝頭,身體靠前用手撐著額頭,不論手指施加多少壓力,思考能力還是沒能恢復。
突然,褲袋震動起來,因為主管編寫的注意事項有提及不要攜帶自己平常使用的手機,因此目前帶著的只有我們四人之間聯絡用的手機。
「這時候總不可能是什麼廣告電話吧……」
心中的鬱躁一口氣爆發,拿出手機看到來電的是竟然是無名時,不禁愣住,趕緊接聽了來電。
「白髮大哥……瘋了……警察們都瘋了……」
這聲音既沙啞又斷斷續續,夾雜著像是粗喘的喘息聲,不停地抽著鼻子的吸氣聲,在在都指向了無名似乎在忍耐著哭泣。
「中環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壓榨著腦袋裡剩餘的最後一絲理智,嘗試透過提問得出狀況。
「他們在四方八面開槍,沒停過,一直開,先是用催淚彈驅散記者、遮蓋行動,然後就開槍了!完全沒有預警啊!而且還有槍聲是從頭頂傳來的,有人被擊中頭部倒下了!」
「你冷靜一點……」
和剛剛泫然欲泣的模樣不同,從手機傳來的是猛烈的嘶吼,能夠完全感覺得到他情緒的決堤,唯有嘗試安撫。
「我很冷靜!不冷靜的是他們啊!他們又一次,是又一次殺人啊!大哥!你真的理解這裡發生的是一場怎樣的謀殺嗎!他們是有計劃的,刻意驅散了記者才開槍,不停地用催淚彈掩護然後瞄著我們的頭開槍啊!完全不警告就開槍了啊!」
「無名,你有沒有事?身處的地方安不安全?」
或許是一口氣把情緒都宣洩出來了,能聽到他哭了出來的聲音,背景雖然有點吵雜但不是呼喝或者逃命那種混亂,應該不用太擔心。
無名就這樣哭了一會,其實也就幾十秒而已,似乎是想到一直哭也沒有意義,擤乾淨了鼻子之後才交代:
「沒事,我因為沒裝備所以沒在前線,聽到連續的槍聲時就被身邊的人拉走了,然後坐了義士的車離開……我逃走了,沒支援到前線就逃走了……」
「那不是逃走,是BE WATER!別怪責自己。」
「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
我沒有回答,要是平常的我肯定會說幾句的,然而現在的我沒有那樣的餘裕,在沉默的過程中,我甚至想要和他傾訴剛剛發生的事。
沒錯,就像兩隻受傷的小狗相互舔傷口一般。
「吶……白髮大哥,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雖然平常找你多數不搭理我,但真的有什麼事時,你挺熱心的啊……」
我聽到無名竟然反過來關心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我不是什麼聖人,也沒經過什麼訓練,在對方主動提到之下,明知道他的精神狀態沒比我好上多少,仍是按捺不住交代了剛剛的事情。
然後通話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很想他給我回答一句「在這種時候就別開玩笑了」之類的話,畢竟要不是看到影像記錄,把我剛才那些話對著任何人說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最終,無名比我成熟多了,承擔了再次打開話題的責任:
「竟然還有這種事……警察不只是濫權、濫暴,現在連黑社會也都……為什麼這些人都不珍惜自由?每個人生而自由所指的並非是社會的自由、並非是免於恐懼的自由啊!想要擁有一個自由的社會是需要爭取的啊!守護都來不及了,為什麼要親手斷送?就為了那所謂的利益?有錢吃飽了,但只能當不能思考唯有勞動的機器人,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思?」
或許是我沒答話才會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或許是他的心中有千言萬語,但不論是何者,我都答不出一句話。
我也不知道答案。
我也很想問這個問題。
「大哥,其實會不會是我們錯了,追求自由是不對的,乖乖接受黨的統治,讓他們給我們評分什麼的,聽話就能吃好穿好,不聽話的人就連港鐵也不能乘搭,回去以前那種階級社會,人類果然不應該發展什麼自由。」
就算身體再怎樣乏力,每次呼吸都牽動著胸口的痛楚,我沒辦法放任這番話不作回應:
「無名,不要棄屢,主管也說過所有行動都需要自己去賦予意義的,我們只是守護自由,是我們想要才去做的!」
無名並沒有立即回應,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才再次開口:
「大哥,你覺得主管的計劃真的有用嗎?那種只是羞辱一下警察的方式,和他們對我們做的相差太多了吧?他們開槍殺人,聯結黑社會在街上襲擊市民,我們只是脫光他們的衣服,塗鴉一下,又或者潑點顏料,這樣做真的有用?」
我無法回答。
主管的確是個心思慎密的人,任何行動事前都有詳細計劃與部署,亦因此直至現在我們四人都未被拘捕,但每當問及當中的意義時,他總是會回答叫我們自己思考、自己去尋找。
不殺、避免傷害是他的宗旨。雖然沒有和粉紅取得共識,但我和無名算是認同這種較為君子式的反抗,並非得要以暴易暴,但也不只是要喚醒他們的良知,同時亦希望透過產生壓力的方式迫使他們作出抉擇。
可是,我們還有這樣的餘裕嗎?3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PbgxuwbQ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