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父親的遺作?」
仿如鸚鵡學話一樣重覆起對方的話後,克雷恩緊緊皺起了眉頭,讓臉頰稍稍沉往抵住下巴的左拳上。堅定回答「是的」的卡特娜倒也沒馬上繼續說明,姑且報以無言。
克雷恩也的確需要時間消化,他那只懂埋頭創作,窮極一生也終究毫無所成的畫家父親,這人就在剛才叫他「老師」?一定有哪裏搞錯了,名震地區的小名人,怎可能是那人的弟子?
「你剛剛叫他「老師」?我可沒聽過……」
「克雷恩先生已經離家很久了吧?」
這可讓他一時語塞。卡特娜不帶任何諷刺的語調,只是用看起來有些落寞的表情說道。
克雷恩無法反駁,六年多前就決定要與老家劃清界線的自己,自是不會再隨便踏足那裏。兩年前,父親過身的事似乎也是由鄰居偶然發現的,行政部門處理了大半善後工作,他不過是接到消息之後去簽個字而已,整個過程一樣連家門都沒進過。
如是者,無論那人要在家裏藏女人或收弟子,克雷恩知道就怪了。理解到這點的他也明白其中確有道理,心裏卻就是沒能接受那個頹廢的父親竟然會有弟子,而且對方還是個名人的事實。慶幸的是,卡特娜不會看到他的動搖,也不似想繼續在這話題上打轉,沉默一會後便轉而提起了別的事情:「本來,教曉甚麼都不會的我畫畫的人就是老師……」
「對那個連調色板是甚麼都不知道的我,他還是那麼耐心地讓我由淺學起。要是沒遇到他,我想必仍是個一事無成的人吧……」
卡特娜稍為停頓,神情看上去變得既甜又苦。一面聽着她回憶起過去,克雷恩一口吃下了餘下的麵包,暗暗覺得這形象的父親還真是難以想象。
不,也不能說完全無法想象,假如……
假如他們家的一切從沒變過的話。
「我一直身在外地,直到這次回來才聽到老師離世的消息……說真的,事情來得太突然,我起初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冷靜下來後,我才想到作為弟子,這時候應該為他做的是甚麼。」
「……所以你就來找我了嗎?」
儘管覺得就這樣反問回去有點不近人情,但克雷恩找不到別的話可以回。不論如何,對方總算表明了來意,就算克雷恩不想理會,那個家的東西在法律上仍會自動歸作他的「財產」。原來如此,所以才是只能委托自己的事啊?
「嗯……既然已經再也無法見面了,那麼我最少想保存他留下來的東西。就算其他人不瞭解,覺得那些是沒用的垃圾,但我知道那是我在今後的日子裏不可或缺的東西,那怕別人要笑我笨,我也沒所謂……」
說到後半,親切感從卡特娜的臉上消失,與其說是變認真了,那又更只像是繃緊了臉而已。怎麼回事……克雷恩沒來得及理解,那股密雲就已經伴隨着輕輕的嘆息而消散。回復到一貫表情的少女語氣平靜地補了一句:「所以……我能拜托你嗎?」
儘管依舊閉着眼睛,卡特娜像個普通人一樣抬頭朝來的舉動,讓克雷恩下意識別過了臉。想將老師的遺作保存起來——聽起來很合理,那些埋在老家的東西留着也沒意思,或者說,他不覺得會在那裏找到甚麼有價值的東西,所以就連父親的遺物也沒確認過。
不過,假如「那些畫作是「心靈之窗」的老師遺下的作品」——這樣的消息走漏,那邊的東西想必就會被重新評價,一夜間升值十倍了吧。雖然心裏覺得這種因果關係荒謬至極,克雷恩還是只能認同有這樣的可能。但少女有些認真過頭的態度,卻又令人相信她不是為了這種賺臭錢的方法而來的。
然而,這根本無關緊要,因為——他其實注定無法答應對方。
「我恐怕你要失望了。」
克雷恩冷冷的應了一句,並注意到卡特娜快要驚訝得倒抽一口氣。為甚麼?她的表情如是問道。
「我不會懷疑你的動機,可是……我無法答應你。」
「要是有甚麼不便,我都可以盡量遷就,所以……」
「你誤解我了。」他打斷了仍然笑着表達誠意的卡特娜,用着有些許僵硬的聲音說道:「自六年前開始,我就不再是「亞德里亞家的兒子」,而是連他的死都得都得靠事務局通知才知道的不肖子而已。這樣的我,早就沒資格說繼承家產了,自然也沒權利動那個家的東西。你真是找錯人了。」
在別人聽來,這自是個牽強的理由,但對克雷恩而言事實就是如此。既然他決心與「家」劃清界線,自不可能突然又換上遺產繼承人的身份來決定那些東西的去留。
我已經不屬於那裏了。他在心中如是表態,輕輕握起了按在桌上的右掌。
卡特娜先是一臉愕然,隨後便緩緩低下了頭:「……可以請你重新考慮嗎?」發出的聲音甚至是顫抖的。看着她緊握起雙手,克雷恩雖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她,最後還是道出了原本想好的說詞:
「我很抱歉,可是請回去吧。就算不是這個原因,我也沒有空閒得可以丟下工作來做這種事。」
我也是很忙的——包括這句弦外之音在內,克雷恩覺得這是他至今為止最冷淡的一句話了,共處一室的兩人陷入了徹底的沉默。這無疑是最糟的氣氛,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再說點甚麼的時侯,卡特娜突然就站了起來:「我明白了……謝謝你的招待。」
「這杯可可真的很美味,光是能嘗到這個,我此行就已經來得有意義了。」
甚麼?克雷恩被這番完全出乎意料的話嚇得瞪大了眼。看向那張似乎真的相當滿足的臉,不等他反應,緊閉兩目的女孩在點頭道過謝後便轉身走向了大門。
克雷恩連叫一聲都來不及,對方就離開了,留下了一臉疑惑的他。喝得清光的馬克杯底部沉滯着沒拌勻的可可粉,像泥巴一樣沉殿殿又糾纏不清,將搞不清事實的不快感硬塞到克雷恩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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