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能嘗到這個,我此行就來得有意義了。』
那句說話甚至到隔天也仍在克雷恩腦海中徘徊,令他煩悶得無法集中精神而放下了手上的工具。細節工作不能出錯,所以可不能用如此差勁的狀態繼續下去。
都是那不請自來的人害的——雖然在心裏如是抱怨,克雷恩卻其實無法狠心怪她。
自始至終,卡特娜都沒做過甚麼惹人嫌的事,甚至可以說,她想做的事其實讓克雷恩很佩服——如果要找的人不是他的話。即使自己昨天到最後也沒說過幾句好話,她卻始終表現得那麼大方。
『謝謝你的招待。』
沒有因為被拒絕而顯露不滿或失望,她只是如此平靜地回道。雖然也有想過會不會只是顧慮到可能還會見面而想留個好印象,但無論如何,和這樣的她一比,克雷恩便覺我自己未免有些太冷漠了。
少女的話當然不是令他失眠半晚的唯一原因。
「我已經不是那個家的人了」,他也對搬出這種理由的自己感到厭惡。對他來說,這是事實,但別人有沒有與趣知道卻又是另一回事,當時認為是決定性因素的一句話,現在想來卻不過是自說自話而已。即使過去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得借這些話來強調自己「與那個家斷絕了關係」。
我才不回去——克雷恩明白到,這種孩子氣的想法也許才是他的真心話。這些年來,自己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家」的陰影,現在卻有無關痛癢的人想來找他回去,這玩笑未免開得太大了。不是少女不值得幫,而是要再次踏足那片土地的代價實在太大——他知道這結論除了自我中心以外實在無以形容,所以多少也對少女有些過意不去。
「那個啥,你已經吸引到支持者囉?」
在一旁品茶,不知道算甚麼的師傅忽然說道,克雷恩於是也跟着看向外面。
雖然無法看見那個待在外面的人的容貌,但她身上那過於恬靜的氣息卻意外地好辨認。克雷恩不久前才見過這個人,而現在也正在為她煩惱。
「她在外面已經有一少會了,真是害羞的女生啊,要是有進來,就可以邀她和我的好門生喝杯茶了。」
對師傅的胡鬧充耳不聞,克雷恩嘆了口氣,方才的所謂歎意也隨即消失無蹤:「那女人……果然沒打算輕易放棄。」
想的也是,雖然表達得好像很有禮貌,但對方可沒保證過不會再來打擾。心靈之窗、父親的弟子……人對於其他人事物的觀感會隨着認知加深而逐步改變,這個在昨晚還只是個陌生人的女子,現在卻迅速被克雷恩貼滿了一大串煩人的標籤。
「哎呀,似乎有甚麼的內情啊?」察覺到有事非打聽,某人自是樂於跟進:「難道是那個嗎?我的可愛門生已經墜入愛河了嗎?嘴上要叫人回去,心裏其實想馬上衝出去抱一把吧?你今天心情特別差,想必是在為愛情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而痛苦地打滾吧?是這麼回事啊!」
克雷恩已經無力回應,只沒好氣地瞄了瞄身邊那只顧胡說八道的人一眼,簡單回了一句:「她是那傢伙的弟子。」
但是因為不想被問過不停,他還是自動把昨天晚上的事情交代了個大概,除了她其實是「心靈之窗」的事……要是被師傅知道這人就是以前也提過的新晉少女畫家,他一定會肆意捏造一堆有的沒的故事。
「喔──所以在另一角度來看也是被纏上了啊。這不是很好嗎?姻緣都是這樣開始的啊,好好捉緊吧。」
師傅始終一臉輕鬆,又讓克雷恩很是不快,覺得這個腦裏不知道裝了甚麼的藝術瘋子完全沒搞清楚狀況。
「不過,整理遺作啊……那女孩可真偉大,換成是我,你會為我做這種事嗎?」
「……你不是說過,自己直到世界沒日之前都死不了嗎?」
想了想,克雷恩覺得不跟上他的節奏會更煩而用僵硬的聲音回應。他覺得恐怕連神明也會認會把這人接到身邊是自找麻煩,恨不得他能活多久便多久。
「話不能這樣說,做人啊……就是要學會想像各種各樣的事。」師傅突然用着認真得有點虛幻的語調說起這樣的話來,並慢慢放下手上的茶杯,站起身來。
「無論那有多沒可能發生,也應該試着預料一旦發生了會有甚麼後果、自己又應該怎樣做……只有這樣,人才不會在問題來臨時變得束手無策。」
師傅此刻以不緩不急的腔調,配上適量的肢體動作,像個演說家一樣主持着這足以掀動思考的小小演講。而此時的克雷恩……
「站住。」他絲毫沒有分散注意力,只朝腳步離門邊越來越近的人投以冰冷得幾近滿懷殺意的聲音和眼神。然而對方想也不想,立刻就以賽馬開跑的氣勢奪門而逃了反應快得教人咂舌。
「喂──!」他咆哮似地大喊,留住的卻依舊只有鈴鐺的聲響。我怎會拜這種人為師?他只能吐下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拿下眼鏡捂住了雙眼。
那人也會和他的弟子有這般的關係嗎?
『做人啊……就是要學會想像各種各樣的事』……師傅的那些話倒是歪打正着讓他想到了這點,就算他根本想像不出那人為人師表的樣子。
──要是沒遇到他,我想必仍是個一事無成的人吧……
少女的聲音自腦海撼動寂靜的店鋪,穿進了耳底。是啊,雖然比較起來說不上有甚麼成就,但要不是那麻煩的大叔,自己應該仍是個沒甚麼做得好而潦倒不過的人,就像父親一樣。
然而那樣的父親卻有了個弟子,那似乎是死是活都不會影響到別人的潦倒畫家,此刻卻有人需要他,會為他悼亡。家裏在自己離家的六年間曾經發生過這樣的變故,要是不知道倒也還好,現在的情況,卻已然將某種事實硬推到他面前──
「家」的陰影──克雷恩意識到這才是他的煩悶之源。克雷恩自以為這六年可以使他淡忘一切,卡特娜的出現卻撕毀了他的謊言,他所謂的「淡忘」結果僅此而已。這樣的事實,令他進一步覺得那個用看似動聽的理由來打發別人的自己真是噁心。
「真是夠了……」
煩悶終究還是無從宣洩,他本來只想轉一轉頭好調整心情,卻又一次看到師傅家的全家幅。別說是自己那已然消亡的家,即使是師傅家這種完美得像個玩笑的家庭,他都仍然只敢待在外圍而不得其門。卡特娜卻能若無其事,甚至滿懷恭敬地要求踏入他的故居,她那溫婉中卻又帶着凜然的氣場甚至讓他有些畏懼。然而這對我又有甚麼意義?他試着自問,卻始終無法組織出任何像理由的東西,只有分歧點這個詞,毫無由來的冒進了腦海。
就去做吧。即使根本沒搞清楚是怎樣來的,克雷恩仍覺得這就是他的結論。
*
緊閉眼睛、讓頭上路燈灑下的光芒照亮着臉孔——抵着北風的少女就像個準備登台的演員一樣,靜靜地站在那裏。克雷恩心想:她在啊……白天時他難得下定決心,卻發現少女已經不在外面了,現在再次看到她的身影時,竟有種莫名其妙的安心感覺。
「我要請一天假」即使根本不知道少女還會不會再來,克雷恩剛才仍在又溜掉了半天的店主回來時立刻對他丟出了這樣的說話。師父當時的表情,令他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而現在,對於和昨天晚上完全一樣的構圖,他也只開口說了僅比剛才長那麼一點的話語:
「明早十時,東門的巴士站,我只有這個時間。」
克雷恩說着邊翻出鑰匙開門。要是她的觀察力這麼好,那就連搭話功夫都可以省掉了——他如是想。
卡特娜整個人一陣哆嗦,散出重重的吐息,疑惑的神情也逐步被欣慰的笑容取代。
「非常感謝……你的諒解……!」
背後傳來了這樣的回音。沒甚麼好補充的了,克雷恩頭也不回,默默關起上門,心裏卻始終無法忽視這個和自己有着不同「回家」理由的人。
在這時侯,他仍以為等待自己的只是「普通的旅程」。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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