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蒸氣火車時,一股從脊椎根部竄起的震撼令頡全身發麻。
陰暗的天空看似隨時會飄雪,但頡身上除了用薄布粗縫而成的簡陋衣服以外,就只有一件充滿霉味的破舊外套。那一年他才五歲,記憶理應朦朧不清,不過他依然記得當時身穿厚重大衣的母親是如何抱著他,而每一次從火車翻滾的白煙中衝出的尖銳氣鳴都嚇得他更加縮進身旁溫暖的懷裡。
「頡,沒事的。」
他的母親嘗試說服他眼前的龐然大物只是一種交通工具,他們準備把他帶進車廂,而不是某隻金屬怪物的胃袋裡。即使如此,頡仍舊害怕得無法動彈。別靠近,頡。死去父親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徘徊:他們會殺了你!
巨大的帝國紋章在寒風中閃耀著金屬光芒,有一瞬間頡幾乎屈從於腦海中的話語,他想要轉身,一路跑回遠山中父親的小屋,可是母親耐心而溫柔的擁抱阻止了他。
頡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克服耳邊的幻覺,最後他順從地被帶上火車。車廂外飛躍的景色很快捉住他的內心,帝國光鮮亮麗的世界映入眼眸。為什麼父親那麼畏懼帝國?頡無法明白,驚惶的聲音開始淹沒在光芒之中,父親他……
一陣突然的震動讓頡從位子上彈起,他驚呼一聲,因為屁股撞在木板上的疼痛皺起整張臉。
火車行進時也會產生震動,可是那種震動有規律。人們向來更容易習慣規律的事物。聽見周圍幾個人發出竊笑,頡狼狽地在可以說只是一片板子的座位上重新坐好。
他和莉恩半天前搭上了少數仍然向北行駛的商人貨車。這支商隊比他們更清楚如何安全地到達北方,他用這點說服了她,儘管這代表他們必須和這堆貨物擠在狹窄的馬車棚裡。
頡把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撞到他的腳的箱子踢開,然後偷偷瞄了莉恩一眼。老實說他有些後悔,擔心這樣糟糕的環境會讓王朝的軍官大人發怒,卻訝異地發現在晃動得如此激烈的馬車裡她沒有露出一絲不滿的表情。
莉恩斗篷上的兜帽被嚴密地戴上,隱藏那一頭金色的長髮,她身上的王朝衣裳則在頡的建議下換成舒曼德的民族服飾。一來是她要求隱瞞自己克希人的身份,二來傳統遊牧民族的短窄衣褲向來是北方最便於活動的服裝之一。
發覺自己正望著莉恩的側臉不放,頡趕緊轉過頭,而這個動作讓他注意到黑暗中一對目光正盯著他,他們的視線交會——
「你是帝國人,哎噠?」一名禿頭的男子用帶著方言的萊普語問。
頡避開視線,哎噠在舒曼德人的用語裡不是好的稱呼。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引起注意,除非……
該死。他摸向自己的頭頂,發現他的兜帽在晃動中掉了下來。
「哎噠,別裝啞巴。」男人提高音量。頡僵硬地看向四周,但在這窄小的空間他無處可逃。
「是的,我是。」他回答。
「唏唎!是誰讓你上了這台馬車?」男人咒罵的同時看向其他商人。「要是王朝發現我們往北方運送帝國人,我們就死定了!」
整輛馬車沈默了一瞬,接著充斥著不安和焦慮的討論就像是掉入油灘的一根火柴般迅速延燒。
「大、大人,現在把他交出去還來得及嗎?」男人身旁一個矮小的隨從問。從商人們言論的方向來看,他們正考慮該回頭把頡交給王朝軍隊,或者就這樣把他踢下馬車。
「等等,王朝又沒有禁止一般人旅行。」頡用可憐的語氣主張。
「帝國人不是一般人,哎噠。」最先發難的男人瞪著他說。
他們是舒曼德商隊,頡以為他們會是最不在意他身份的人,但是他似乎太天真了。過去舒曼德從帝國獲得更便利的生活方式,他們欣然放棄遊牧,轉而成立商隊從帝國向南運送商品。換句話說,他們是受惠於帝國的一支民族。
然而眼前的舒曼德禿子瞪著頡,眼中沒有半點包容。看樣子在表現出他們豁達的民族性的同時,舒曼德人仍然保有他們擅於見風轉舵的特色。
噢,這其實並不那麽令人意外。頡想到,至少還不到需要驚慌的程度。他設想過這種情況,車隊尾端的三輛馬車中藏有非法運送到帝國的兵器,都是些從戰場撿來的槍枝。他可以用這點威脅這些舒曼德商人,只要他裝作不小心發現這件事,他便可以繼續在莉恩面前維持一名膽小懦弱的男孩形象。
頡眨了眨眼睛,口吻宛如一名向煩躁的教師提問的學生。他減少聲音中畏懼的成分,並且添入緊張和些許迫切。「先生,拜託您。我比那些帝國軍掉落在戰場上,無法再用的火槍還要安全,你們一定能把我送到北……」
他的聲音頓時停下,卻不是因為眼前的舒曼德人露出怒容。馬車內所有人都被漂浮在空中的光芒奪去注意,符文在他們中間閃耀,而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那代表什麼意思。
你不是要隱瞞身份嗎?頡轉頭看向莉恩,她的眼眸深處捲起光芒的風暴。他差一點就忘記假裝害怕,在他內心真正恐懼的時候表情反而會從臉上消失。
「艾斯嵐。」某個人嘶啞地道出那個符文。
曾經克希王朝以他們的治癒術法聞名整個大陸,可是在十年戰役中艾斯嵐——古克希語中代表終結與死亡的符文——卻成為王朝的象徵。它造成的傷害或許沒有子彈快速,卻帶來槍械無法比擬的恐懼,這個術法剝奪的不只有性命,還包括尊嚴。
「你們不希望我使用這個符文吧?」莉恩冰冷地問。
車廂內沒有人出聲,甚至沒有人敢動彈,這些商人顯然沒想到他們陰暗狹窄的馬車棚裡會冒出一名克希術師。頡也訝異莉恩竟然說著流利的萊普語,但他很快回到狀況中。原本他打算做的事就算威脅,而他很樂意讓莉恩代勞,畢竟現在這樣更簡單快速。
「舒曼德人曾經稱自己為帝國的友人。」莉恩睥睨著那些舒曼德人。
商人們的臉色發青,他們之中有一些人似乎開始明白狀況,幾個人跌下長椅,像是想要在堆滿貨物的車棚中找到更低的位置屈身在莉恩腳下。坐在對面的男人深深將那顆禿頭低下,幾乎就要碰到底下的木箱。
他慌張地解釋:「大、大人,請饒恕我們過去未曾看穿邪惡帝國的真面目。」
「什麼?」莉恩反問。
她的聲音不太對勁,頡默默想到。莉恩應該站在脅迫的一方,而佔據優勢的人通常不會聽起來那麼憤怒。
舒曼德人低著頭說:「他們是惡魔!我們感謝王朝讓整個大陸清醒,如今我們願意全心侍奉偉大的克希子民。」
「閉上你的嘴。」莉恩的回應彷彿要令空氣凍結。
頡對她的情緒感到驚訝,他們只要讓商人們乖乖把他們送到帝國的城市,實在不需要過多的壓迫對方。他偷偷觀察莉恩,好奇她的眼神為什麼充滿厭惡。
不過頡還來不及思考更多,莉恩接下來的一句話差點讓他驚掉下巴。
「讓馬車停下,我們要下車。」她目光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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