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土地比期頤老人的皮膚還要貧瘠,地表上看不見任何綠色的植物,而看著坑坑窪窪的道路,頡開始讚嘆那名舒曼德車伕的技術。他之前居然還想抱怨馬車的晃動太大,在這種路面上行駛光是屁股沒開花就已經是一種奇蹟。
「大人,我們離城市至少還有五十公里。」頡低聲說道。
莉恩回頭看向頡,視線停在他的背後,鼓脹的背包壓得他幾乎無法站直。頡一時覺得莉恩似乎想要替他分擔行李,但那鐵定是錯覺。沒有克希術師會願意幫助一名俘虜做任何勞力工作。
頡謹慎地觀察莉恩。她的沈默代表什麼?莉恩的雙眼避開他的視線,這種反應簡直像是感到愧疚……
頡決定稍微試探:「大人,我以為您想隱瞞您的身分?」
「當然,我不是那麼喜歡引人注目,頡。」莉恩拉下斗篷,彷彿強調一般回答。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
在過去,頡會繼續追擊直到做出愚蠢決定的傢伙臉色蒼白不斷求饒為止,但是無奈他現在只是一名膽小的俘虜。更別提莉恩把他從牢中帶出來的理由,他有別的事要做。
頡從懷中拿出地圖,經過大致比對和估算後臉上差點浮現微笑。他壓下心中的雀躍,再過幾個小時太陽就會落下,而運氣好的話,接下來的提議會讓他們今晚能睡在有屋頂的地方。
「東北邊有一座莊園,大人。它和我們原本的路線沒有偏離太多,也許我們今天能以那裡為目標?」頡小心地將地圖拿給莉恩看。
「那座莊園還在嗎?」莉恩懷疑地問。「我是指……」
戰爭可能已經毀了它。頡明白莉恩想說什麼,他們都清楚大戰波及整個大陸,更別提辛德莊園當時就位在兩國的前線。他們也許會徒勞無功,但是那座莊園值得頡冒風險。他清楚記得所有藏著帝國軍事設施的地點,而辛德莊園或許能幫助他和國內倖存下來的同伴取得聯絡。
「我、我覺得建築物應該沒有完全被破壞,大人。」頡抬起頭說。
莉恩猶豫了一會,最終她仍然做出選擇,頡很感謝即使是崇尚自然的克希人也和他一樣不喜歡露宿野外。
***
辛德莊園幾乎和莉恩擔心得一樣殘破。頡不是很確定那些面目全非的農舍是被炸藥還是術法摧毀,或者兩者一起,不過在整片無人的廢墟中,他們幸運地找到一間看起來不會突然垮掉的小教堂。
盧耶的光照亮教堂內部,符文就像是護衛般緊跟著莉恩。她停下腳步觀察整間教堂,不久之後新的符文浮現,那些並非是二十四種主符文中的任何一種,而是輔助符文。六、七道光芒在莉恩的身邊飛旋,最終和盧耶結合。原本刺眼的光球抖動幾下後頓時散開,頡不再感受到盧耶散發出來的多餘熱量,甚至無法說清楚光線從哪個方位發出,整個空間都反射著柔和的光芒。
她對符文的操控和調整簡直像是一門藝術。頡的視線停留在莉恩身上,直到發現她轉向這邊,他才匆忙將無謂的讚嘆趕出腦袋。
頡長吐一口氣,總算能把重得要命的行李放到地上。他滿頭大汗,雙腳像是浸泡在醋裡的蛋殼一樣酸軟,卻得馬上著手準備食物。他們行走的距離比他當初預測的還遠,天色在三十分鐘前就已經完全漆黑。
令人驚訝的是,莉恩看起來不怎麼疲憊。雖然那也許是因為她沒拿任何東西,但謠傳都說克希術師的體力不佳。在戰場上術師永遠不需要奔跑,他們會乘著六匹馬拉引的戰車,而其他士兵就像是源源不絕的肉盾替他們承受所有子彈和爆炸。
這就是克希術師。頡提醒自己。他們輕視所有人,自以為驅使神力就代表他們的內在也擁有神性。他取出裝著食物的盒子,卻注意到莉恩走到旁邊蹲了下來。
「大人?」頡訝異地抬頭。
「我知道貴族不會做這種事。」莉恩一邊說,一邊伸手要接過食物。「但是可憐的傢伙,你看起來隨時會昏睡過去……」
頡迅速將盒子抽開,他的思考慢一步才跟上。莉恩的手停在空中,她挑起一邊眉毛看向頡,可是就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反應幹嘛那麼大!
「我、我不能麻煩您,大人。這是下人的工作。」頡趕緊解釋。
「是嗎?」莉恩問。「你確定你能處理那個?」她露出微笑。
這句話讓頡一陣困惑,他順著莉恩的視線決定打開盒子,白霧瞬間溢出,冰冷的空氣下沈輕撫過他的手臂。克希的!刺痛皮膚的寒冷讓頡倒抽一口氣,他轉頭,看見莉恩的嘴角揚得更高。
「我用術法把食物凍起來。」莉恩從頡僵住的手裡取走盒子。「你拿起它的時候就該注意到它的冰涼。是什麼讓你心不在焉?」
「沒、沒什麼,大人。」頡小聲回答。
他看見空中浮現芙特——加熱的符文。莉恩操弄術法的同時,她的眼中閃爍著獨有的光芒,這正好提供頡避開視線的理由。他低下頭,裝作畏懼地拉開和莉恩的距離。
一聲不明顯的嘆息傳到頡的耳中,接著莉恩似乎加快處理食物的速度。看來他的演技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讓莉恩不耐煩到發怒,同時又能讓她在大多時間選擇壓抑自己的力量。頡為此感到滿意,可是不知為何一部分的他卻在質疑這麼做的必要性。
他必須承認,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絲渴望去瞭解莉恩這個人。她如何看待帝國?在戰場上,她是秉持著何種信念才把致死的術法降在眾多帝國士兵身上?
莉恩和舒曼德商人的爭吵就像是在替帝國人感到生氣,而那應該是不可能的。
「接住。」
頡抬起頭,看見兩顆白色的球體被扔了過來。他匆忙伸手卻來不及做好準備,結果在他把自己的晚餐弄掉到地上前,一陣旋風趕來將冒著熱氣的肉包停在他的手掌上。
頡驚訝地望向莉恩,但他來不及看到符文,莉恩的術法就已經停下。她碧綠的雙眼望著這邊,似乎因為頡的猝不及防而開心。
「是你建議別帶太多食物的,所以就算不夠吃也不許抱怨。」
「當然,大人。」頡小心地抓著燙手的肉包回答。
莉恩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坐下用餐,她挺直背脊,動作緩慢而優美。儘管這樣的儀態確實符合一名尊貴的王朝伯爵,頡卻能看出其中的刻意。她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也許莉恩覺得在他的面前扮演貴族形象好過做為敵國的將士?
但如果要表現得像貴族,她就該多抱怨一些。那些大人們可不會默默忍受擁擠的馬車和長距離的步行。
頡轉頭面對手中的肉包,慢慢咬下,驚喜地享受柔軟的外皮和熱騰騰的肉汁在口腔中擴散。術法把食物加熱得很完美,他三兩下就把肉包吃下肚,而即使是以貴族用餐的速度進食的莉恩也很快結束份量不多的晚餐。
這將是他們共同度過的第一晚。他看著莉恩把飲用水倒進手邊的碟子,不久之後清水開始發光,宛如一團怒吼的火焰被困在透明的液體中迸發出激烈美麗的朱紅。
「頡,暫時出去,過一陣子我會再讓你進來。」莉恩朝著他說。
「是的,大人。」頡點頭走出教堂。
他知道莉恩一定會讓他自由一段時間,她必須補充消耗的符文,而這也是他的機會。
克希術師無法直接使用秘術能量,取而代之地,他們將力量注入水中,把它畫成符文。大多數克希術師會將符文畫在身上,顯然莉恩也不例外。
頡回想莉恩今天使用的符文數量,推算他有多少時間。如果莉恩消耗掉的符文都在手臂上,他可能只有十分鐘能尋找帝國的軍事設施,但既然他被趕出教堂,就代表莉恩可能要脫掉衣服才能重新畫上某些符文。
頡快步穿過四周的廢墟,儘管夜幕讓道路變得晦暗難行,他仍然細心地檢查每片斷垣殘骸底下可能存在的空間。帝國在辛德莊園的據點大概已經被破壞,可是如果他能找到隱藏在地下的設施,也許他也會發現那裡的電報系統依然完好。
這只是在碰運氣。頡一邊走,一邊提醒自己抱持輕鬆的態度。他寧願將內心寄託在毫無依據的希望上,也不願腦袋被悲觀佔據,儘管後者往往更接近真實。
這樣想來,莉恩打算前往艾斯嵐山脈尋找家人的決定突然變得沒那麼荒唐,至少……他能夠理解。
十分鐘後,頡走下陰暗的階梯,他已經來到城堡的周圍,而這裡也是整個莊園被破壞得最嚴重的區域。他點燃牆邊的油燈,望著眼前的目的地,無法抑制一聲嘆息從口中漏出,他明白現實向來不會那麼順利。
克希的光啊,事情沒那麼糟。頡拉下電閘,一波微弱的火花從金屬殘骸中迸出,然而密室再度歸於死寂。頡忍住大叫的衝動,他靠在牆上,過了許久才拖著步伐離開。
克希術師是帝國的仇敵,而莉恩是毀滅他國家的兇手之一。
頡必須承認內心的一部分,身為軍人的那部分,要求他燃起憎恨。這讓他直到現在仍然把復仇當作一個選項,如果莉恩繼續對他卸下心防,他就有很大的把握打倒她。至少過去頡會毫不猶豫的動手……
但是在帝國已然消滅的現在,殺死一名克希術師又有什麼意義?
曾經,在他還擁有信念的時候,戰爭不是邪惡的殺戮,而是造就更美好世界的犧牲和考驗。現在他開始迷惘,那些哭喊、尖叫和死亡的聲音有時會回到他的腦中,而他不再有理由說服自己無視所有痛苦。
外頭幽微的月光灑下,就像是替辛德莊園……或者帝國蓋上一張輕柔安詳的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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