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伊苛盆地是涅歐大陸最重要的交通樞紐，至少，曾經是。康拉德站在高處注視著眾人將營帳拆除，數量可觀的馬車在周圍揚起砂塵，使眼前的作業乍看之下就像是一股漩渦正逐漸吞噬掉地上的物體。
十年前，拉伊苛位於帝國和王朝的國境之間，是王朝的藩屬國，也是克希軍隊最先進駐以對抗萊普帝國的戰線。戰爭結束後，這些殘存的部隊準備前往大陸四方協助重建。康拉德不知道拉伊苛盆地往後是否會繼續保有它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那將取決於如今佔有整片荒廢大陸的王朝選中哪些城市作為重心發展。
不知道重建領地有不有趣？康拉德印象自己曾經管理過一片莊園，不到一年他便覺得無聊透頂而放棄，現在想來那肯定是因為當時太過和平。或許我能向父王要一座毀滅得不算太嚴重的帝國城市，只要……
「你說她離開了？怎麼可能！」尖細的女性嗓音闖入康拉德的思考。
他轉過頭，看見幾步之外金髮的克希女性瞪著向她報告的男人。
「我、我很抱歉，夫人。」對方顫抖著回答。
也許是發現自己的反應有失形象，或是注意到康拉德的視線，女性收回怒氣走了過來，她的手上握著一張被捏皺的信紙。
「看樣子我的求婚計畫泡湯了。」康拉德可惜地望向不遠處的馬車說，奢華的金屬光芒和亮紅的綢緞在軍隊中形成突兀的一點。
「我很抱歉，康拉德殿下。那女孩不曾這樣，她向來比她的兄長聽話，我沒想到她會……」
「沒關係，伊莎貝爾。」康拉德舉起手打斷她。「是我主張要給莉恩小姐一個驚喜的，這事不能怪罪任何人。」
她一個月前才在王宮授勳成為貴族。誰會想到一名經歷了十年瘋狂戰爭的女子居然在等待著她的柔軟枕頭和安逸宮殿前，會選擇奔向滿是灰燼和骨骸的外地？康拉德必須承認這份驚訝開始顛覆他對莉恩・赫斯廷的想像。
我原本想拒絕這門婚事。
國王在賜予一介平民赫斯廷這個神聖的姓氏時，似乎便打定注意要將莉恩納入王族。這並不意外，救世英雄和克希王子的婚禮肯定會成為他偉大新紀元最好的序幕。只不過聰明的王應該多考慮一下康拉德自出生兩百年來都沒有結婚的理由，而不是只因為他是唯一沒取過妻的王子就決定人選。
在康拉德的計畫裡，他本該乘著那輛誇張的馬車，隱瞞王子身份扮演一名腦袋空空的貴族少爺向莉恩求婚，最後以悲劇的失敗收場。現在女主角消失了，表面上他可以慶幸自己能夠回頭重新擁抱自由的生活，但是在內心某處，他卻對莉恩產生一絲興趣。
「伊莎貝爾，那封信我能看看嗎？」康拉德問。
伊莎貝爾只猶豫了一會便把信交給康拉德。雖然那應該是封家信，不過康拉德得到了莉恩母親的允許。他大方地把皺起的信紙攤開，從大量複雜難懂的符文間挑出一個，將食指壓上去。
藍色的光芒從信紙的四個角落溢出，它們宛如藤蔓般彎曲並向中央攀爬，轉眼間纏繞在一起的藤蔓向上卷起，彼此分岔後又像是化作水流般順著重力墜下，而在那圓環形的簾幕背後，流動的光芒呈現出一名美麗女性的姿態。
「父親，我很抱歉必須以這種方式和您解釋。」
聽見真實得彷彿就在耳畔的聲音，康拉德注意到自己下意識地驚嘆出來。
克希人能夠將自身的外貌和聲音以符文的力量保存，但是能夠還原到何種程度完全取決於術師的能力。大多數人無法做到十分逼真，有一種說法是如果能清楚顯示五官就算是傑出的術師。然而，將眼前投影出的女子拿去和那種條件相比實在太過愚蠢，光芒勾勒出的嘴唇、眼角甚至是睫毛，每一處細節都讓康拉德活生生地感覺到她的情感。
「當您收到這封信時，想必我已經身在北方。」莉恩愧疚地說。
伊莎貝爾似乎在旁邊咂了下嘴，不過康拉德依舊專注在信紙上。
「這一個多月來發生太多改變。原本看不到盡頭的大戰結束了，我成為伯爵，得到一個全新的姓氏，而在王國裡遇到的每個人都開始稱我為英雄……」
康拉德驚訝於他從莉恩的聲音中感覺到遠多於喜悅的苦澀。
「老實說，這一切都太突然。儘管我明白這不是將所有事扔到您身上的藉口，但是在準備背負領主的責任前，我還有必須去做的事。」
莉恩短暫停頓，她吸了口氣後說：「我要去艾斯嵐山脈尋找沃爾。」
康拉德看向伊莎貝爾，作為王子他聽過沃爾這個名字。要是他沒記錯，那個人不只是莉恩的長官，也是她的親生哥哥，但……
「她不相信沃爾已經死了。」伊莎貝爾說。
光線描繪出的莉恩仍然在信紙上持續訴說，只不過內容幾乎只是在重複她堅持北行的想法。
康拉德抬起頭問：「她看起來很有把握？」
「殿下，您知道過度悲傷有時會讓人產生幻覺……」伊莎貝爾頓了一下趕緊改口：「不過我保證那孩子的心智沒出問題，她只是太過幼小，無法接受失去兄長這件事。」
「幼小？伊莎貝爾，我懷疑這樣的形容適合莉恩小姐。」
「噢，莉恩才二十歲，殿下。也許用幼小這個詞是有些過頭，但和大多克希人相比她就像個嬰兒。」伊莎貝爾輕笑。
確實，克希人的壽命幾乎不受到限制，國王的年齡甚至已經逼近四位數。儘管如此，康拉德仍然認為應該將莉恩看作成熟的淑女，不論她是否只活過他十分之一的歲月。
「或許我們該追上去。」康拉德開口。
「殿下，您要離開王國？」伊莎貝爾的眼神帶著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失禮的不可置信。
「注意妳的言詞，伊莎貝爾。整個涅歐大陸都屬於克希王國。」
「對、對不起，殿下。我不是……」伊莎貝爾慌張地搖頭。
「把妳的歉意用在準備旅途上吧。艾斯嵐山脈不是一個小地方，我沒有把握猜中公主北行的方向，最好早點出發。」康拉德將信還給伊莎貝爾，這封信件依舊得送到莉恩的父親那裡。
看著伊莎貝爾急忙地離開，康拉德準備走回自己的馬車。他轉過身，意外地看見剛才向伊莎貝爾報告的男人站在他身後，而且他的身旁還多了一名王朝士兵。
通常沒有下民膽敢這樣偷偷靠近王族。康拉德吐氣，他選擇將咒罵留在心裡並提醒自己不該耗費力氣在普通人身上。
「怎麼了？」他問。
「很抱歉，殿下。我有件事要向您稟告。」男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像是在注意四周有沒有其他人聽得到他們的話。
「向我？赫斯廷家族雇傭你，你應當向伊莎貝爾說明。」
「我擔心這件事必須直接告訴您。」他朝旁邊點了一下頭。
康拉德的視線移向那名士兵，對方立刻挺直身體。士兵壓低聲音說道：「幾天前有一名帝國俘虜在我們的營地失蹤，大人。」
「所以呢？」康拉德感到一陣掃興：「這是明顯的越級報告，士兵。」
康拉德的指責讓可憐的士兵臉色發青，他感覺自己比平時更快失去耐心，因為他已經找到此行的樂趣（莉恩），進而對其他雜事毫不在意。
「下、下屬已經向長官報告俘虜逃跑一事，大人。」士兵緊張地看向旁邊的男人尋求幫助。「包括我在內的幾名士兵接到找回俘虜的命令，只不過……」
他欲言又止。
康拉德已經對這人的神經兮兮感到不耐煩，他分割意識在腦中描繪圖案，開始準備讓人沈默的術法。
「我看見莉恩大人帶著那名俘虜。」赫斯廷的僕人說。他以一種小心卻又堅定的語氣補充：「我認為莉恩大人是和俘虜一起離開的。」
真的？康拉德不完全相信這些話，但他的思考仍然活躍起來。為什麼莉恩要帶著帝國人？
他停下已經進入發動階段的符文。
「這是很重要的情報。」康拉德對兩人說：「但我猜她只是需要一個嚮導，別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
「是的，殿下。我也想這麼猜測，不過有個問題。」男人隔了幾秒才重新開口：「那名帝國俘虜不普通，殿下。他在軍中擁有稱號，那代表他至少曾經率領過一個師團，我……」
男人低下頭，他的雙手因緊張和擔憂而微微顫抖。然而這一切在康拉德眼中看起來都十分做作，他在男人的眼中看到險惡的欲求，這傢伙似乎希望他懲罰莉恩，或至少去找她的麻煩。
即使莉恩可以算是他的主人。
這就是為什麼康拉德認為應該將所有非克希人的假貨趕出王朝。只有少數擁有資格的人才會被克希術法眷顧，整個王朝能夠使用術法的不過四、五千人，而生活在神人身邊使得那些普通人變得醜惡且得意忘形。國王不願意驅逐那些假貨，他們之中有些確實擁有特殊才能，但是康拉德相信大多數人只是奢求術法帶來的恩惠而成為王朝子民。
這些下民在戰爭中是派上了用場沒錯。康拉德望向眼前的普通士兵，他看起來仍然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站在這裡面對一名克希王子，而那些許的自知之明拯救了他。就連最冷靜的賢者都可能嫉妒克希人的術法，但只有愚蠢的傢伙會將無聊的妒忌心化為對克希人有害的行動。
「芙特。」他默唸咒語。
畫在康拉德身上的某個符文消失，躁動的能量興奮地騰起，宛如擺脫拘束般衝向指定的目標後獲得解放。他看著男人倒下，知道這個人的大腦已經被高溫破壞。一旁的士兵自然地看向地面，他看起來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直到注意到眼前的屍體正從鼻孔和眼球周遭溢出黑血，他才遲鈍地瞪大眼睛。士兵像是提線木偶般僵硬地張開又閉上嘴巴，不過在他從喉嚨發出的怪聲即將升級為尖叫前，康拉德身上的另一個符文消失，他將先前準備好的沈默術法扔向士兵。
「你知道你們正在嘗試什麼了嗎？」康拉德問。
士兵的臉色驚人的慘白，當他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時，康拉德甚至好奇一個人臉部的血液怎麼可以消失得那麼快。
「莉恩・赫斯廷是我們的英雄，士兵。任何關於她的指控，在政治上都會產生複雜而且嚴重的影響，你明白嗎？」
士兵瞄了腳邊的屍體一眼，接著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點頭。
「很好。之後你要把這男人埋起來。」康拉德說，他相信這個人今後不會多嘴。「你只是暫時發不出聲音，而我猜你不想變得像他一樣永遠沈默。」
他繞過屍體，但離開前他想起一件事而解開士兵身上的術法。
「對了，莉恩帶走的那個帝國俘虜，你知道他在軍中的稱號是什麼嗎？」
從士兵不斷顫抖的雙唇間聽到答案後，康拉德若有所思地離開。事情開始變得有趣起來，這讓他久違地感到情緒高漲。活得越久，能帶給他快樂的事物似乎就越來越少，可是這一次莉恩毫無疑問讓他提起興趣。
如果她真的如康拉德期望的特別，他說不定會如他的父親所願完成這門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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