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索夫》 - 命令者

　　門一開，熱辣辣兩個響亮巴掌搧在艾斯艾爾的左臉，彷彿某種進入行館前的儀式，不消片刻便紅腫起來，痛癢刺麻。

　　毛髮斑白稀疏的鎮長跪在大廳針織地墊旁，額心抵地瑟瑟發抖，安薩里兄弟的行館不久前還只是棟廢棄宅院，好幾年前某個富貴人家忽然消失無蹤後留下的，沒想到他們的侍從們能將此處裝飾得如此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甚至連兩層樓高的黑嘴大怪鳥標本都給搬來，安放在大廳角落。

　　一切都非常美好，除了……

　　「你有在聽嗎？你這下三濫的廢物！你還有臉來這裡？」

　　腓特安薩里破口大罵，唾液噴濺在艾斯艾爾臉上，他仍不為所動，直愣愣盯著眼前暴跳如雷的貴族子弟。

　　為什麼來這裡？因為要賠罪。身為甜蜜酒鎮保安官，卻使安薩里大人們遭遇凶險，甚至害霍特大人遭惡徒開槍擊中要害，命殞他鄉，實在是因為自己未盡到保安官的職責導致，因此必須肩負最大責任。

　　「為了……」語句含在口中，他不習慣這樣的場面，整夜奔波不止，以及稍早藍琥珀酒吧與牢房的憤恨吼叫讓他疲憊不堪，倒不是身體上的勞累，而是某種極度緊繃後失去彈性的感受，雖然心底早有準備，趕來行館的路上也在腦中演練數次，但面對腓特的咄咄逼人，艾斯艾爾還是下意識退縮，欲言又止。

　　為什麼會是這種反應？這是保安官該有的反應嗎？

　　「為了什麼？為了在你的辦公室多喝一杯熱茶，所以害這些暴徒在街上狂歡？啊？你他媽說句話啊，跟我解釋解釋為什麼我們兄弟倆連去這種鄉下酒館喝個小酒，體驗一下你們這些低賤平民百姓的垃圾生活，也會遇到這種狗屁鬼事？啊？」

　　汗水自髮際線流出，浸濕腓特蟑螂觸鬚一般的瀏海，艾斯艾爾不敢多看，深怕露出不該有的表情，稍微妄動都有可能換來時間更長的唾罵，忍耐才是正解，艾爾艾斯暗忖，即便對方是高高在上的貴族，應該多少還是知道分寸。

　　「跪下！給我他媽跪下！」

　　眼前紈褲子弟的怒吼將艾斯艾爾拉回現實，左臉又挨了一記響掌，腓特手腳並用，將他推往大廳，命令他跪在鎮長身旁，鎮長雖低著頭，卻也伸出手來回揮動，口中速唸「保安官！快點啊！」，要艾斯艾爾趕緊聽命行事。

　　跪下就能解決問題嗎？

　　忽然左小腿一陣刺痛，原先隨侍在側的僕從站在艾斯艾爾身後，提腳使勁踩踏，另一側也走上一個異常年輕的少年，準備將他押近地面，對腓特安薩里大人行懺悔禮。

　　「所以我跪下，令弟便能死而復生嗎？」

　　話語爬出唇齒瞬間，艾斯艾爾便感到後悔莫及，他單膝跪地，抬頭看往大步走來的腓特，腓特往他臉部猛踹一腳，他沒有反抗，接著又是一腳踩往胸口。

　　「那我該怎麼做？殺了你這失職的垃圾？還是把旁邊那個老不死的也殺了？」

　　「這樣不是明……」艾斯艾爾這次及時打住，他突然意識到表達自我意念是不智的行為，說再多似乎只是白費唇舌，他除了服從，沒有其他選項。

　　我並不是這座城鎮的律法。

　　腦中浮現離開辦公室時那混帳老傢伙說的話，大多時候艾斯艾爾的確代表了這座城鎮的正義，懲奸除惡，但絕對不是現在。

　　現在的他們只是王城貴族子弟人生白紙上的汙點，不，或許那張紙從一開始便是黑的，而他們則是白色顏料，不幸滴染在上頭。

　　「不是什麼？你知道我爸爸跟我爺爺是誰嗎？我他媽在沃爾瓦大陸時想殺誰就殺誰，你算哪根蔥？想要對我下指導棋？沒辦法解決問題是不是？好，我今天就把這個鎮的暴徒們全給殺光，你保安官也不用當了！」

　　腓特怒氣沖沖抬手，袖中長劍一甩，藍光閃耀，木製大門瞬間裂成兩半，眾僕役一擁而上，連忙將毀壞木門搬離，避免擋到安薩里大人行徑路線，同時將地上兩人拖離地面，跟上腓特腳步。

　　行館離鎮中心有段距離，腓特獨自跳上八人大轎，包括艾斯艾爾與鎮長在內，數十人浩浩蕩蕩出發，鎮長走得慢，隨從們硬拽帶扯，迫使他跟上大轎速度，腓特的靴印在他衣褲上清晰可見，明顯比艾斯艾爾吃了更多更久的苦頭。

　　因此即便氣喘吁吁，艾斯艾爾仍能感受到鎮長滿是怨懟的眼神時不時聚焦在自己身上，這無可厚非，雖然只要仔細想想，他便會發現其實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會促使事態發展至此，主要原因是火燒岩礦石的開採許可，再來則是安薩里兄弟本身。

　　他並不清楚自稱恩索夫的冒險者開槍之前發生什麼事，但依照波里克的說詞，恩索夫是幫眾人向貴族子弟們出了口氣，與罪犯和冒險者相處搏鬥多年，艾斯艾爾直覺上不太相信擁有強烈領袖特質的波里克會說謊，在他們的世界，信用與顏面是一切，沒有轉圜餘地。

　　「保安官！你在幹什麼東西？」

　　快步走了幾百公尺，鎮長已完全脫力，由隨從揹在背上，可他沒心思休息，低聲罵道：「你為什麼不好好道歉，然後把來龍去脈給說清楚？」

　　艾斯艾爾聳聳肩，「只要能讓安薩里大人氣消就好。」

　　「這我當然知道！但你是保安官，你不能讓貴族碰囚犯。」

　　「為什麼……怕之後其他冒險者不服，挑戰我們執法時的公權力嗎？」

　　「誰管你以後怎樣！」鎮長一不小心揚起聲調，連忙摀住自己的嘴，觀察大轎好一陣子，確認沒有動靜後，才壓低音量繼續出聲，「要是那些髒東西傷到安薩里大人怎麼辦？」

　　「髒東……」艾斯艾爾抿起嘴，他並不贊同鎮長的想法，每個來到日落之處的異地遊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或苦衷，只是立場上有所分別罷了，但多說無益，乾脆扭過頭來專心趕路。

　　刻意避開酒鄉街，大轎多繞了一些路，約莫十分鐘後，才終於抵達保安官辦公室前的小廣場，沒想到映入數十雙眼眸中的，是破開牆面與凌亂散落的各種器物，囚房裡空無一人，收繳在桌上的武器消失殆盡，殘存牆面則用紅色顏料寫上大大幾字。

　　別累壞了啊！

　　艾斯艾爾發現自己有些止不住顫抖，憤怒、失望、悲傷、無助……全在同一時間自胸口湧上，眉頭緊皺成糾結藤花，好像這幾年在此地所努力的一切全化為烏有，他從未面臨如此強烈的挑釁，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處，像尊結了冰的人體塑像。

　　「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

　　步下大轎的腓特似乎也無法接受眼前景況，轉過身來，又問了一次，「現在是什麼情況？」

　　「安薩里大……大人……那……」

　　「現在是什麼情況？」腓特暴吼，長刀出袖，唰唰兩聲將鎮長及揹負鎮長的隨從劈成兩半，汙血四濺，順勢削去艾斯艾爾左手臂上一大塊肉，只見切口處先是一片死白，半秒後才噴出大量鮮紅。

　　劇痛自艾斯艾爾手臂襲來，他下意識退避，但長刀速度更快，瞬間斬去他的半邊手掌，腓特不罷休，來回舞動長刀，一口氣斬死四五個隨從。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滾入人群後方的艾斯艾爾撕下衣角，趕緊包紮不斷湧出汁血的左臂，斷面整齊，無名指與小指不知落到哪去了，隨從們雖驚慌失措，但連逃跑的勇氣也沒有，任憑腓特宰割。

　　艾斯艾爾腦袋有些昏沉，幾小時內發生太多預期之外的事情，而現在的他連鐵鍊也無法握緊，拘束腓特的暴走行為。

　　「我他媽當然知道！你既然這麼無能，我就來代替你行使職權，幫助你把這些罪犯通通殺光，徹底剷除這些他媽的犯罪份子。」

　　轟！

　　話音未落，爆炸聲灌破滿布星斗的夜空，整座甜蜜酒鎮紮紮實實震動了幾下，牆面磚瓦剝落，小廣場上倖存的人們縮起頭循聲探望，遠處火光煙灰猛地升起，轟隆不止。

　　安薩里兄弟的行館燃起熊熊烈火。

　　「這……」

　　「唉呦呦，連我們敬愛的保安官大人也敢動，不愧是王城來的高貴種族，太偉大了，真的太偉大了。」

　　「別這麼酸，高階人種都是喜歡聽好話的類型。」

　　「對啊，我們就不要多說話，等一下他又生氣。」

　　「生氣就生氣啊！」

　　吸鼻呼嚕聲，黑暗之中忽地冒出五個披著獸頭的年輕人，公鹿、野豬、野狼、狐狸及豹，艾斯艾爾認得他們，他那時只抓了其中一位，是藍琥珀酒館內與波里克交好的那個，他們長短利刃在手，蓄勢待發。

　　「但該說的還是要傳達一下。」似乎是隊長的野狼頭開口，其餘附和。

　　「嗯嗯，請說。」

　　「說，還是要說一下。」

　　「好。」

　　「腓特安薩里，準備好去死了嗎？」

　　「死你老母！」

　　怒吼聲中大片血液灑落，周圍揚起塵土。安薩里的隨從們非死即傷，肉塊飛散，可藍色劍芒仍不止息，在廣場上來回舞動，割裂砂土地面，斬斷所有阻擋之物。

　　左手持續劇痛，包紮的布料早已浸濕大半，透出血水，汗液自艾斯艾爾額角滑落，流進眼睛裡，除了勉強跟上獸頭刺客的動作外，愈趨模糊的視線甚至已開始出現殘影，忽遠忽近，捉摸不定，彷彿只為了消耗腓特安薩里與艾斯艾爾的體力。

　　公鹿搭配野豬，狐狸配上豹，除野狼頭套手持長刀，站在較遠處指揮，其餘皆握著形制不一的雙劍與短刀，不時變換陣式以及大聲嚷嚷。

　　「你搞什麼啊！閃去一邊！」

　　「不對啊這樣我被砍到怎麼辦啊，注意左邊！」

　　「閉嘴啦。」

　　「別命令我啊，我討厭被……等一下，別躲在他的僕人後面擋刀啦！這樣不對！」

　　「少來，你剛剛也這樣做很多次好不好！」

　　五張長滿利牙的大嘴從頭到尾停不下來，甩舌吐氣同時相互吐槽，卻絲毫不影響彼此之間走位以及出手時機，默契十足，游刃有餘。

　　「你們煩不煩啊！死垃圾畜生！」腓特仍持續發著脾氣，鑲滿碎鑽的袖口早已破開一條裂口，平時藏在裡頭、時軟時硬的長劍全露了出來，像蛇一般在他周身打轉，難以接近。

　　而夾在中間的艾斯艾爾除大量失血外，亦無法好好伸展手腳，他必須保護王城的貴族，可腓特不辨敵我，無差別亂揮亂砍，一同來到廣場上的三四十位隨從們剩不到十人，在行館裡試圖強迫鐵長干行禮的清秀少年明顯是裡頭的領導者，捏著耳環上發著刺眼亮光的礦石，不停唸唸有詞，同時指示其他僕從有利生存的逃難方向。

　　「你有辦法讓安薩里冷靜下來嗎？」艾斯艾爾聲音顫抖，他的背部全濕，已無法控制自己的左手臂，徒然隨著身體無力擺動，少年斜睨了他一眼，閃身而過，一記迴旋踢將野豬頭踹飛地面。

　　「搞屁喔阿毛！」

　　「不是說不能喊名字嗎！」身形細瘦的狐狸大吼，往身旁的公鹿揮了一拳。

　　「咦咦咦咦對吼！」

　　「綽號不算啦──」空中的野豬頭緩頰，艾斯艾爾趁勢箭步向前，曲身閃躲掃向臂膀的藍色劍氣，一棍把他打倒在地。

　　「不對啊保安官！你幹什麼打他啊！」

　　「搞屁喔保安官！」公鹿再度不滿叫道。

　　「你站在哪一邊啊，你沒看到這裡有個殺人犯嗎！」

　　有那麼一瞬間，艾斯艾爾心臟忽地糾結成一團，他們說的好像也沒錯，到底該站在哪邊？

　　如果說保護貴族只是不成文的規範，那這樣算是他不得不肩負的職責嗎？即便貴族殘虐無比，總是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還是必須幫助他們嗎？或是得承受來自王城的壓力，替冒險者們做些什麼？

　　該逃的與逃不了的都已脫離戰場，留下大量散亂足印或身首異處的屍塊，野狼首領終於加入戰局，與出腿迅急的清秀少年相互對峙，其餘三位則壓著腓特打，不再給他更多揮動長劍的機會。

　　而艾斯艾爾思緒混亂，眼前一黑，氣力用盡往左側倒去，原先躺在地上奮力掙扎扭動的野豬頭順勢起身，將他安放在地上。

　　「保安官流太多血了啦！這樣他會死掉的說！我的身體都被他的左手弄濕了！」

　　「難怪，要不然他平常……」

　　「爛死了！」腓特破口大罵，一個不注意，手中長劍遭擊飛，插在遠處泥地上，可嘴巴並沒有因此停下，「下賤的廢物就別巴著保安官的位置不放，害我弟弟慘死，現在連我腓特安薩里都保護不了，這樣的廢物乾脆死一死算了！」

　　話語剛落，腓特隨即被壓制在地，嘴裡塞進破布，動彈不得。

　　「剛剛有人傷到保安官嗎？」

　　「沒有！」

　　「報告沒有。」

　　「沒有的！」

　　「沒有！」

　　問話的野狼沒有放鬆戒備，雖然只剩下清秀少年，但能在獸頭們擅長的團體戰中確實製造空隙讓其他人逃離戰場，同時使艾斯艾爾有機可乘，絕對有兩把刷子。

　　「阿毛先幫保安官止血，波里克大哥說他不能死。」野狼下達指令，雙眼仍緊盯少年動作。

　　「收到！」

　　「原來是同一夥的。」少年冷冷插嘴，嗓音偏高，聽不出一絲情緒，左邊耳環仍閃耀亮光，談話對象似乎不是眼前的獸頭們，而是遙遠另一頭的其他存在。

　　「那是什麼？你那是戴普凡緹的通訊機械吧？」

　　「那應該是喔！他不知道在跟誰通話！」另一個毛髮糾結遮蓋雙眼的豹頭開口附和，隨即遭到高聲反駁。

　　「你又看得見了？」

　　「去把毛剪一剪啦！看到就煩！」

　　「關你們什麼事啊幹！」

　　「先把他打倒再說啦！」狐狸插話。

　　「這我當然知道。」

　　野狼橫刀擺起架式，準備一擊讓對方失去戰鬥能力，但少年仍面無表情，不為所動，絲毫沒有應戰打算。

　　「不打算反擊嗎？沒關係，我們也不是什麼正義之士，這樣正合我意……」

　　「你想太多了，狗頭。」

　　少年吐出「狗頭」兩字，在場所有獸頭青年們不由自主爆出驚呼，面面相覷，憤怒在空氣中竄動，壓制腓特的其中兩位提刀站起，加入合圍行列，他們揚起嘴皮，露出紅潤牙齦，低鳴於喉間迴盪。

　　「你剛剛說什麼？」

　　「你們好像還不太了解現在的情勢。」少年語氣冰冷，看似游刃有餘。

　　「我管你什麼屁情勢？你剛剛說了什麼？」公鹿喉間低鳴放大，利齒滴垂唾液。

　　「該死的小白臉剛剛說什麼？你有聽到嗎？」

　　「他說：『你想太多了，狗頭。』好，太棒了，上次聽到這樣說我們的人死到哪去了？」豹頭補充，同樣咧開大嘴。

　　「死在他媽白骨河的河床裡了對吧？」

　　「所以我說這個該死的臭小子要不要為他剛剛說的話負那麼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一點點的責任？」

　　「那當然，不用說──」野狼頭領總結，但馬上就被打斷。

　　「我是伊萊德，沃爾瓦大陸日落之處開發暨探險大隊，王城護送專隊第三隊小隊長。」

　　伊萊德毫無懼色說出一長串咒語般的字句，反倒使獸頭們摸不著頭緒，「等一下，這是表示他很厲害的意思嗎？」

　　「不，我覺得不是，應該是，他也是王城的人吧？」

　　「這不重要吧，他剛剛叫我們狗頭！」

　　「沒錯！沒錯！」

　　「我就不信你赤手空拳還能──」

　　「軍隊馬上就要來了。」伊萊德再度打斷眾獸頭，面露不屑冷笑，「原本應該護送諸位前往火燒岩礦場的軍隊，會在天亮之前抵達這裡，以襲擊並殺害貴族、嚴重破壞貴族貴重器物、殺害貴族僕役等罪名，將諸位清掃乾淨。」

　　軍隊二字傳進獸頭青年的耳中，彷彿定身咒語一般，所有人停下手邊動作，雙目睜得老大，滿臉不可置信。

　　「你們盡量攻擊我沒關係，殺了我也無所謂，頂多再加幾條傷害王城重要官員、意圖謀反、叛亂罪，」伊萊德雙手一攤，挑釁般踏出一大步，「來啊，垃圾狗頭。」

　　眾人仍然靜默，紛紛轉頭望向長刀晃動的野狼首領，每個指掌皆因克制怒氣的緊握而微微顫動，伊萊德說的話超乎預期的嚴重，沒有人敢貿然出手。

　　「剛剛不是很生氣？還是說你們這些狗頭的尊嚴就只有這……」

　　轟。

　　槍聲蓋過伊萊德的話語，他單膝跪地大喊出聲，大腿多了口血泉，噗嚕噗嚕湧出鮮血。

　　「什麼東西！」

　　「冒險者可不能害怕啊！」豪邁嗓音響起，渾身肌肉的壯漢步入廣場，槍管冒著白煙，身後則跟著數十位裝束各異的冒險者們，將小廣場團團包圍。

　　「波里克大哥！」

　　「大哥！」

　　「大哥你終於來了！現在要怎麼做啊！」

　　「保安官怎麼倒在地上？不是說別傷到他嗎？」波里克皺眉，視線聚焦在躺臥地上的艾斯艾爾，拋出疑問。

　　「不是啊大哥！是他們弄的！」阿毛伸手指向腓特和伊萊德，半是驚慌半是憤怒。

　　「這樣啊……」波里克捏著下巴，走向血肉散落一地的廣場中心，對著伊萊德再補一槍。

　　「啊呃呃！你……！」

　　「嗯？」槍托搔了搔後腦，波里克直挺挺站在伊萊德面前，低頭俯視，「你也只是小嘍囉而已吧？軍隊會來？歡迎歡迎，我們冒險者可不是被嚇大的。」

　　「我們可是直屬於王城的精銳……」

　　又一槍，伊萊德左大腿出現第三個血窟窿，他吃痛哀號，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精銳又怎樣？」

　　波里克仍像山一樣立著，陰影吞噬纖瘦少年，「無法盡職保護好貴族的精銳？我們誠摯歡迎。」

　　「你……！」

　　「來，大家動作。」

　　波里克下達指令，小廣場頓時一片混亂，用品與器具大多直接從保安官辦公室裡搬出來，幾個人圍在半是昏迷半是清醒的艾斯艾爾身邊處理傷勢，將他安放在柔軟床墊上。

　　腓特的奴僕們全都被集中到另一側，一群人縮在一塊，就像冬夜裡取暖的小雞，而他們主人衣服被扒得精光，綁在合力從對街搬來的木樁上，雙腳高高懸空，仍精力十足的鬼吼鬼叫，可惜沒有人搭理。

　　而原先趾高氣揚的伊萊德在緊急止血後，被綁上了另一根木柱，他低著頭怒視波里克，波里克雙臂插腰，沒有雀躍，也沒有落寞。

　　離太陽升起，還有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時間。

　　「很充裕。」高壯的波里克不比木樁矮上多少，在兩桿長柱間來回踱步，直到腓特終於筋疲力盡，停止發出噪音後他才停下腳步，抬稍稍頭望向兩位尊貴客人。

　　「累了？那我們可以正式開始了。」

　　「開始什麼鬼？你這下賤骯髒的畜……嘔！」磚頭大拳頭中止腓特的辱罵，胃液噴吐一地，波里克又連續灌了好幾拳，確保他將能吐的東西給吐光，完全說不出話，才收回拳頭，接過手下遞上來的擦手布巾。

　　「惡徒終究不會有好下場。」

　　「惡徒？」彷彿聽見什麼荒謬言論，波里克歪著頭，直視伊萊德惡狠狠的雙眼，「你是說，我們是惡徒？」

　　「襲擊凌虐貴族、燒毀破壞貴族居所、試圖顛覆貴族……」

　　「好吵。」

　　「你們這些垃圾竟然還妄想要將我們給……」

　　轟。

　　波里克再度朝他的左腿開槍，衣料碎片嵌進伊萊德身後木樁，飄出濃厚焦肉味，站在較後方的兩個波里克手下趕緊上前去，替面目痛苦猙獰的伊萊德止血，避免他因失血過多而昏厥。

　　「精銳小隊長，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有貴族兩個字。」波里克吹淡槍口白煙，塞進腰間皮製槍套，「你認為的惡徒，可是保護了差點被你們給殺掉的保安官啊！這樣難道不算是做好事嗎？」

　　「你不明白吧？這裡是日落之處，在這裡的所有人，彼此之間只有兩個字──尊重。我尊重你，你也得尊重我。」他抬頭看看天空，雙眼緩緩移回至面前瑟瑟發抖的伊萊德，「我們尊重保安官，因此鬧事之後安安分分進到牢房裡，雖然後來發生了些讓我們能逃出來的鳥事……總而言之，如果保安官代表這座城鎮的律法，而我們就是尊重律法的冒險者。」

　　波里克咂咂嘴，掏出隨身小鋼瓶，烈酒氣味撲鼻，「你們呢？濫殺無辜、踐踏法律，甚至還殺了鎮長、砍斷保安官的手掌……你他媽有臉說我們是惡徒？別笑死人了。」

　　「呸！」

　　大口唾液落在波里克臉上，伊萊德滿是鄙夷，似乎不願再與眼前壯漢多說任何一字，波里克則用手背擦去臉頰濕潤，阻止憤怒的手下們一擁而上。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玩個遊戲。」

　　聲音沒有特別起伏，波里克回頭朝保安官辦公室望了幾眼，大夥兒手忙腳亂，似乎仍忙著治療艾斯艾爾的傷口，「在我的家鄉有個遊戲，名叫誠實答覆，也有人稱作冒險提問。」

　　烈酒下肚，波里克旋緊瓶蓋，手中變出一枚亮閃閃的銀幣，「遊戲是這樣玩的，我會彈硬幣，然後讓你猜硬幣的正反面，你沒猜中，就得誠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反之亦然。」

　　「我贏了，可以更加瞭解你們，你贏了，也會在軍隊來之後，有更多指控我們的證據。這樣還不錯吧？」波里克輕笑，左手拇指將硬幣高高彈起，啪。

　　「正面反面？」

　　沒有回答。

　　伊萊德垂著頭，抬眼死瞪波里克，不願吐露任何一字，波里克稍微頓了一會，邁開步伐，往力氣盡失的腓特臉上使勁招呼，顴骨發出清脆破裂聲響，傳進周遭每個人的耳中。

　　滾滾淚水自腓特眼眶湧出，窸窣落在衣領裡，他無力呻吟，綑綁在身後柱子的手臂也無法輕撫確認面頰傷勢，只能試著用淚水減緩疼痛，波里克沒有多看他一眼，走回伊萊德面前。

　　「剛剛那局不算，我們重新開始。」

　　「太卑鄙……」

　　硬幣騰空，左手掌壓右手背，啪。

　　「正面反面？」

　　依舊沒有回答。

　　「真是的，這樣怎麼好好保護你親愛的貴族大人？」

　　弓箭步，全身連動出力，波里克的拳頂關節塞進腓特的臉中，牙齒斷裂飛濺，血水灑落一地。

　　「來，再一次，」硬幣在空中翻啊翻的，被一掌接住，「正面反面？」

　　伊萊德表情痛苦，終於吐出語句，「……正面。」

　　「答錯了。」翻開，數字浮雕朝上，波里克露出黃色板牙，「記得，要誠實回答問題喔。」

　　「你這傢伙……」

　　「你口中的軍隊，總共有多少人？」

　　「你真的以為我會老實告訴你？我會是那種笨……」

　　轟。

　　腓特的臉又紮紮實實吃了一拳，鼻樑扭曲，流出潺潺污血。

　　「回答。」

　　「……三百。」

　　「很好，下一回合。」

　　波里克迅速彈出硬幣，掌心牢牢包覆，平放在右拳之上，「正面反面？」

　　或許是終於明白波里克不會手下留情，加上擔心腓特安薩里的處境，伊萊德這次老實開口，「正面。」

　　翻開，反面。「可惜，答錯了。」

　　「我明明看到……」

　　「作戰方針是捕獲，還是全數擊斃？」波里克抬起下巴，稍稍朝仍在低頭哭泣的腓特擺了擺。

　　「可惡……」

　　「三、二……」

　　「擊斃！是擊斃。」

　　「很好，下一回合。」

　　「等一……」

　　啪！

　　「正面反面？」

　　「你出老千！你這低賤的垃圾出老千！」伊萊德破口大罵，在木樁上奮力掙扎，但徒勞無功，就像條即將死去的毛蟲。

　　「正面反面？」而波里克眼神堅定，雙手仍停在半空中，等待伊萊德的回應，而其餘手下則靠往越縮越小的腓特身旁，準備代替他們的波里克老大，展開下一記痛擊。

　　「……反面。」

　　「可惜，還是答錯。」手掌翻開，人像那面閃閃發亮，「我稍稍調查了鎮上的冒險者們，大約有六百人，假設逃離戰場的只有兩百人，剩下四百人有辦法跟你們抗衡嗎？」

　　「絕對沒辦法……我們是菁英，我們是菁英！你們這些混帳東西註定會死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即便處於劣勢，伊萊德仍帶著難以撼動的絕對自信，搞得波里克有些不高興，皺起眉頭，再次將硬幣彈入空中。

　　「夠了。別再傷害他們了，你沒有這個權力。」

　　虛弱嗓音自波里克後方響起，躺在辦公室旁的艾斯艾爾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後，左手紗布佈滿髒污血漬，搖搖晃晃，一次又一次推開想上前攙扶的阿毛與其他醫護人員。

　　「我當然知道，保安官。」波里克見狀立刻收起錢幣，改變口吻，雙臂友善開展，「這只是為求自保的手段，軍隊在日頭升起時會抵達這裡，然後屠殺所有人。」

　　「屠殺……？」

　　艾斯艾爾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但看向木樁上的兩人後，右手拍了拍自己臉頰，「不……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麼？」

　　「就像保安官你所看到的，我們救了腓特剩下的奴僕們，幫你止血療傷，現在要準備迎擊早晨的衝突。」

　　「不……我的意思是……」似乎無法接受過大訊息量與衝擊，艾斯艾爾虛弱向後倒去，被阿毛接個正著。

　　「波里克大哥！這該怎麼處理？」

　　「先讓保安官回去休息吧，看著自己的城鎮變成這種景況，換作是我也不太能消受。」

　　「可是保安官一直不好好配合！」

　　「那就盡你的全力啊，這不需要我教吧？」

　　「我不好好配合？」艾斯艾爾插嘴，他雖仍處於混亂狀態，但仍試圖掌握所有情況，這是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城鎮，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讓這些目無法紀的冒險者們佔據，甚至替他做主、維持治安？

　　「沒什麼，保安官，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不，你先好好解釋清楚所有的一切，我可沒有忘記你是在藍琥珀酒吧鬧事的人。」

　　「逃出監獄是我們不對沒錯，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得做好開戰前的準備。」

　　「就算是這樣，也不該交給……」

　　「說不定交給我比較實在喔？」眾人聞聲轉頭，身穿黑斗篷的男人出現在他們數步之距，手肘抵住小女孩頭頂，吊兒啷噹，但女孩隨即大動作撥開他的手，再朝他的小腿補上一腳。

　　「唉喲！」

　　「恩索夫……？」

　　「怎麼了嗎？」

　　艾斯艾爾視線模糊，花了好些時間才認出眼前這傢伙，不僅刮除鬍鬚，連聲音與神態都與被捕時全然不同，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

　　而身旁的波里克則走向前去，伸出厚實巨掌，「恩索夫，你終於想通啦。」

　　「稍微有那麼一點，」恩索夫露出爽朗笑容，彷彿身處美好世界，「但我還是傾向合作大於服從喔──」

　　「只是剛好讓某個女人能順利完成她的任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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