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邦的魔女 - 第八章

　　我知道在妳們當中，有人將英法魔女的衝突視為訓練子弟如何與他族鬥爭的良機，放任年輕一輩參與街上的紛爭。

　　還有人藉著局勢混亂來收集其他派系的遺物與技術，在對抗外敵名義的掩護下，日以繼夜，竊取不屬於自己工房的東西。

　　更甚者，只是想要在他人身上驗證法術，於陰暗處舉行著汙穢的儀式，將異邦人的生命充作研究的踏腳石。

　　然而，不論在座的各位是什麼樣的殺人犯、賊、精神變態、反社會人格、狂信者……

　　既然踏入了這座牛津工房的大門，便是我胡爾達的客人。

　　讓我們開始吧，來討論明天、後來，以及未來的魔女們該如何走下去。

★

　　「之後呢？」

　　「唉？」

　　「之後怎麼了？」

　　卡蘿將闔上的筆記本放回向野的背包中。

　　遺物修復社的活動室裡此刻只有三人。

　　夏日的熱氣自窗戶毫不留情地集中烘烤著，窒悶感讓人吃不消。小冰箱裡的冷麥茶早就喝光了，桌上擺著幾個空可樂罐，一旁羅森便利店的購物袋裡，還塞著剛剛吃完的涼麵塑膠餐盒。

　　熱死人啦。

　　老舊的電風扇可有可無地在三人的腳邊兀自搖擺著，嗡嗡嗡的低聲噪響讓煩悶的感覺更加升溫。

　　千歲坐在涼椅上，專注地閱讀著某本德文書，房間裡也只有她看上去還沒被暑氣給影響了。而向野正忙著掃描攤開在長桌上的古籍，進行從圖書館那編委託下來的、文本資料電子化保存的工作。

　　也是一直到近期卡蘿才知道，原來向野是校內圖書館管理委員會的成員。除了閱覽等級比普通學生更高之外，這些繁瑣的任務就是擁有特權的代價。

　　向野正在進行的研究，好像比大學裡普通的課程更難一些的樣子。老是在翻一些解碼冊、圖騰簿之類像字典一樣的磚頭書。

　　卡蘿沒教養地拉了拉衣領，往後仰躺在一點也不涼快的椅子上。

　　她的鼻梁和額頭貼了OK繃，下顎邊上還有藥水的痕跡。據說是她到競技飛行社參加入社體驗時，從疾行的掃帚上摔落時留下的傷口。

　　「嗚啊！好熱啊學姊！嗚啊哇呀～！要、要融化了！」

　　「卡蘿，不要突然發出怪叫聲。什麼東西融化？」

　　「妝。」

　　「才沒畫那麼濃，別搗亂啦。」

　　「可愛的學妹也會融化喔？」

　　「融化之後能不能幫我把可愛的部分剩下來？平常都看不到真可惜……不要拿我的外套擦汗！」

　　「東京的夏天到底是誰發明的！對奇怪歷史最拿手的向野學姊快告訴我吧！我去揍他！這樣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

　　「別說歷史『奇怪』啊！」

　　就算是打扮保守的向野，此刻也脫掉了多餘的衣物，上身只穿著一件黑色的背心。

　　「卡蘿妳看。」

　　說著，她將桌上的書本攤開，指著其中一頁。

　　那是四十年前出版的平裝書，書衣已經退色到變成淡黃色了。佈滿了微妙橘斑和深色汙痕的紙頁上，印著一張黑白照片。

　　「艾莉森在這裡喔。」

　　「咦真的假的！」

　　卡蘿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將臉湊到書上。

　　由於年代久遠，無論是照片原本的品質或者印刷技術的極限，都讓圖像裡的物品模糊得難以辨識。

　　然而在如此殘念的低畫質之下，依然能夠辨識出宛如是怪人收集冊一般、為數三、四十人之眾的魔女們。

　　除了身穿各自工房式樣的斗篷以外，有的人戴著面具，掛著呼吸濾嘴，遮去一隻眼睛抑或渾身吊滿了詭異的護符與鐵鍊。

　　二十世紀中葉古典魔女們的打扮……還真令人不敢恭維。

　　從那張大合照裡面，卡蘿找到了艾莉森那套顯眼的春田魔女斗篷。

　　那位一直只活躍於故事中的魔女，其身影出現在了1940年的照片中。

　　「擺臭臉？」

　　「只是面無表情而已，而且黑白照片本來就如此。」

　　「換做我的話，一點也不想讓這種醜醜的照片流傳後世。」

　　「這是唯一留下她長相的照片呢。」

　　「旁邊的人是……凱伊囉？」

　　「沒錯。正中央坐著的兩人，分別是牛津的當家胡爾達，還有凡爾賽的當家約瑟芬。妳看，約瑟芬臉上的面紗很好辨視吧？可惜的是也因此看不清楚長相了。」

　　「剩下的呢？」

　　「她們都是當年來自英、法各地的魔女。下一頁有留下完整的名單。」

　　「我看看——」

　　牛津、班伯里、海威科姆、瑞汀……

　　凡爾賽、土倫、亞眠、阿布維爾……

　　林林總總羅列了二十位參加者以及他們的姓名、來歷。

　　「這張照片上記載的，便是在『大學院演說」後首次進行的魔女會議。」

　　「大學院演說？」

　　「沒錯。發生在西元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大學院演說。」

　　由於當時邀請牛津的大學生作為第三方參加，並留下了清楚的逐字稿，是一份相當重要的、可信度很高的史料。

　　這次演說代表著魔女議會的起點。

　　先從風格穩重的鄰近工房，以及態度較為溫和的流浪法國魔女們身上著手，累積起支持人數，建立第一道「和解的防線」。

　　為了收集初期議會成員，在長達數週的四處奔走與遊說中，無論是艾莉森、凱伊或者凡爾賽的姊妹都傾盡了全力。

　　一直以來，胡爾達即使承受著工房內部成員們的質疑與刁難，依然盡力避免英國的政治力量控制牛津，也很早便有終止英法魔女紛爭的想法。

　　而凡爾賽工房，以其在原鄉地的成就，仍然對其他法國系魔女有一定的號召力。靠著懷柔說服加速了風向的轉變。

　　「艾莉森呢？」

　　「繼承了『教母』的理念，並且擁有美國經驗的艾莉森，就是她提出了魔女議會的架構，企圖以此解決魔女無法跟上時代潮流的問題。」

　　在二十世紀全球化的加速作用之下，封閉的魔女世界只能被動地迎接毀滅。

　　國家權力正在侵蝕魔女的領域，將國內的魔女組織削弱、監視、控制、列管。無論是美國、德法或者蘇聯都已有赤裸裸的例證。

　　為了將不同國家、不同派系魔女們的力量聚集起來，避免後代繼續成為社會弱勢者、戰爭工具與受歧視者，魔女必須在被人類定義前，先行完成自身團結。

　　——也就是形成跨越國際的魔女自治力量。

　　「魔女既沒有國王，也沒有神佛。」

　　向野用少見的、相當有利的聲音，提起了十二分的興致對著卡蘿仔細地解釋：

　　「艾莉森在大學院會議上說的這句話，代表著『魔女應當決定自己的命運』的意志。同時也是春田教母的核心主張。」

　　面對人類的戰爭，魔女將不再繼續保持被動。

　　人們應當停止將魔女像炸彈、戰車一樣作為工具投入戰場的行為。

　　今後，若魔女再次出現在戰場上，必然是遵循著自己的意志而行動。

　　「想要喚起魔女們的自決意識，光靠著艾莉森一個人是辦不到的。所以才要以牛津的支援為背景，建立緊密的議會制度。」

　　藉由議會來確保魔女世界對外的統一窗口，實現與人類的話權平等，才能在談判桌上站得穩腳步。

　　另外，也需要組成武裝力量，去保護和懲戒魔女。除了實現魔女自治的承諾，最重要的是——未來要能夠主動出擊，從人類的戰場上將魔女解放。

　　議會的成就，有三。

　　首先，達成了英國境內的英法休戰。

　　英方超出自衛必要的獵殺、掠奪行為，將面臨議會嚴格地檢查和懲罰。對法國魔女的安置與收容等，訂定出章程讓會員有規則可循。並主持協調協調受助的法國方需支付的代價、工房租借的契約等。

　　再來是英國魔女自身對政府的對策。

　　會員應該合力保護弱小工房免於遭受不當徵召。以及如何與英軍取得妥協點，以議會派員的身分參與軍事行動，並在未來將魔女解放的活動向東拓展。

　　第三點，由法國魔女提出的議題，成立遺物管理委員會。

　　無論是越洋過來的外國物件，或英國本土的文物，都應該為了提防極可能來臨的「德國魔女登陸」，由委員會向博物館組織等對象進行協商，獲得協助管制的權力。

　　雖然終究沒有完成全英國聯盟，但東部地區的近四十個工房都響應了議會的號召。

　　至此，英國政府再也無法忽視魔女自身的意志了。

　　「唔。」

　　卡蘿悶悶地哼了一聲，似乎還在消化資訊量。

　　可能是因為相關文獻太豐富了吧，這些內容並沒有被一併寫進學姊的小說裡。卡蘿不像向野那麼擅長生啃文本，所以得停下來好好想想。

　　將魔女從人類國家的宰制下救出，從戰場上解放。

　　就算放到現代，也不是任何人隨便都能說出口的理想藍圖。

　　「歷史好難。」

　　「才不會。」

　　向野用纖細的手指在舊照片上點了點。

　　「卡蘿，妳剛剛不是問『之後怎麼了』嗎？統合成一句話來說，『魔女自決主義成功傳入英國』，就是艾莉森抵達牛津後，緊接著發生的歷史事件。」

　　「這是很厲害的一件事囉？」

　　「相對之下很厲害。就像黑船事件，或者波士頓紅茶港事件等等，如果局限於事件本身的話當然規模有限，但作為往後延續歷史脈絡的『起點』很厲害。」

　　「就算學姊妳這麼說，我也很難懂到底多厲害……」

　　卡蘿若有所思地盯著照片上歷史人物的臉看。

　　艾莉森大概是這群怪人之中年紀最小的了。凱伊的身高明顯比她多出一截，在場也找不到看上去比她還年幼的人。

　　「大學院演說的時候，她多大啊？」

　　「根據不可靠的資料推斷，這一年應該在十七歲上下吧。」

　　「好年輕！」

　　人類的基準就算了，以魔女來說根本是雛鳥嘛！

　　「嗯，即使如此依然被捲入了戰爭之中。童年時期就被當作自殺攻擊的道具，直到被教母大人收留，也沒能從殺戮中離開，繼續為了實現春田的悲願四處征伐著直到工房瓦解。她的人生幾乎全部都在與死神搏鬥。」

　　「教母大人果然還是惡人囉？」

　　「對於美國政府來說她是『恐怖分子』沒錯。實際上又是怎麼樣呢？」

　　向野打開書桌上的筆記型電腦，在瀏覽器裡找到了關於教母大人——凡妮莎的維基百科頁面，並且將電腦轉向，面對卡蘿。

　　「咿，一看就是個刻薄的老婆婆。」

　　卡蘿直白地表達了她的第一印象，稍微滾了滾網站頁面。

　　關於凡妮莎的資料意外的豐富，當卡蘿把網站的語言從日文轉換成英文之後，包含了平克頓魔女進攻春田工房的事件詳情，以及一些後續的影響都記載上去了。

　　「學姊，我討厭看字……」

　　「給我勤勞點！笨蛋！妳好歹是個魔女吧！」

　　「好啦好啦，」

　　卡蘿無精打采地把下巴放在桌面上，用手指推了推筆電的觸控板：

　　「照這些資料來看，艾莉森參與春田的反抗活動時也才，呃，幾歲來著？」

　　「十三歲。的確呢，連那樣的小女孩都要推向槍口，這種作為不可否認的也是評價『教母』時該考量的觀點。」

　　「……果然古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王八蛋的一面。」

　　「畢竟進步是一條布滿了荊棘般，既血腥又漫長的道路嘛。」

　　可別以為議會的魔女們只是輕鬆地喝著紅茶，就完成了那三個重要目標啊。

　　短短的一個月出頭內發生了多少流血衝突、派系對立甚至暗殺事件，只要有心一定可以翻出一整牆面的資料。

　　此刻理所當然的和平日子，都是由黑白照片上一個個消逝的人影們，輾轉奮鬥後爭取來的。

　　「我好像漸漸能夠理解學姊寫這本小說時的心情了。」

　　「妳難得說了句讓人很欣慰的話耶。」

　　「真的很適合在茶餘飯後拿出來讀一讀。」

　　「看來有個說話留情不到三秒的學妹，就是我身負的詛咒呢……」

　　「開玩笑的。」

　　卡蘿將電腦推還給了向野：「這麼說來，故事要完結了對吧？」

　　「嗯？妳指什麼？」

　　「艾莉森的故事啊。不是都到了牛津，甚至還成立了議會嗎？那麼歐洲的魔女世界也會漸漸取回和平對吧？艾莉森也總算不用繼續戰鬥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那怎麼可能。」

　　向野露出了「這妳就不懂了吧」的笑容，重新回到位置上，翻開古舊的書本。

　　「2014年的今天，世界上存在著『魔女議會』這個組織嗎？學妹。」

　　「噢。」

　　這麼一說倒是。

　　「如果常世能夠如此簡單地運作就好了。然而不對，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結束，魔女之間的矛盾也不會就此輕易解開，而艾莉森——」

　　很遺憾。

　　圍繞在這名少女身旁的廝殺與血腥，也還在繼續。

★

　　卡蜜拉將黑色的鋼釘捏在手中，手臂向後開弓，雙眼微微瞇起。

　　振臂！

　　一道雷電從她的手心之中迸射出來，隨著俐落的投標動作，一英尺長的鋼釘脫手而出，並且在離開肌膚的幾乎是瞬間，就被激盪的電流加熱到泛出橘光。

　　鐵釘化成光的軌跡，剎那之間好像消失在了空氣裡頭。

　　遠在三十公尺外的圓形木板的正中心倏然燒出了一個小小的圓洞，大量的木屑破片向後方飛散出去。

　　咚！隨著擊中的厚實聲響，射彈激起的清風也緩緩平息。原地只殘留下卡蜜拉耳邊幾縷消散淡去的電絲。

　　「好、好厲害！」

　　站在角落的艾莉森忍不住鼓掌起來。

　　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守望在一旁，想看看那天一發取下平克頓魔女心臟的魔彈射擊究竟長什麼樣子。

　　現在總算是謎底揭曉了。正如同她的猜想，魔彈的真面目並非發射小源能量，而是更加單純的質量投射。

　　有種心底疑惑一掃而空的爽快感。

　　這間空曠的石造大型地下室，原本是作為牛津工房飼養老鼠、蛇類使魔而用的空地，不過已經好一陣子沒人來利用了。除了堆雜物以外，拿來射射飛鏢倒是挺合適的。

　　艾莉森走上前去，身影暴露在提燈的火光之下。

　　她的鼻樑上擦著褐色的藥水，左手掌還包著繃帶。那是前幾天的魔女會議上，在她動手痛揍了某個有點太激動的班伯理工房少女時，直接用手去接對方匕首而留下的傷。

　　雖然不像之前旅行途中那麼刺激，但最近她真的是小傷不斷，很讓人無奈。

　　她拾起了放在木箱上的魔彈——也就是那些黑色金屬釘，放在眼前端詳。

　　「卡蜜拉，剛剛的射擊到底有多快？」

　　「比弓箭快上不少，但還是比子彈慢得多。」

　　卡蜜拉一面答腔，一面走過去將木靶重新立了起來：

　　「如果習慣了的話，其實能夠像箭矢一樣看見軌跡喔。可是以身體的機敏度而言，很難避開就是了。呼——」

　　「妳流汗了？」

　　「每一發魔彈都很消耗魔力的。以我的小源程度，連續擊出三發已經到極限了。」

　　她伸出手，接過艾莉森指間的鋼釘。

　　「注意看喔。」

　　說著，卡蜜拉將鋼釘輕輕抵在木箱上，緩緩鬆開五指。鋼釘開始沿縱軸快速地旋轉了起來，好像一根小型的螺鑽一樣，直立著沒有倒下。

　　「怎、怎麼做到的？」

　　「這叫做『電磁場』。用小源催生出的電流，精細地控制方向，就可以對金屬物品施加速度。」

　　「魔彈的原理就是電磁嗎？」

　　「沒錯。」

　　說著，卡蜜拉更進一步地增加了磁場的能量，鋼釘緩緩地在木箱上鑽出了碎屑，並且一點一滴地向下插入。

　　「如果是風的話就用風撕開，是火的話就用火吹開，閃電的話就用閃電撥開。純粹的小源攻擊很容易化解。但是物理彈頭就不同了，能夠確實地在魔女間的對戰裡傷害對手。」

　　「唔，該好好思考對策了。」

　　「哈哈哈哈，妳為什麼要起競爭心啊，我又不會用魔彈打妳。」

　　「但是……就這樣把秘密告訴我沒關係嗎？」

　　艾莉森看著從未見過的技術，雖然兩眼好奇到放光，但還是禮貌性的出言提醒了一下。不料卡蜜拉笑了起來，鋼釘也停下轉動，鑲在原處。

　　「妳學不會啦。從投飛鏢到控制電流，妳知道我花了多長的時間鑽研嗎？況且以妳的小源存量，我看連打一發都辦不到。」

　　「……說的也是。」

　　看到艾莉森露出了超明顯的失落表情，卡蜜拉無奈地挑了挑眉毛，從懷中取出一枚扁平的石頭，張開手掌展示在她面前。

　　「這給妳。」

　　「唉？什麼東西？遺物？」

　　「『線形文字泥板（Linear）』，這是在克里特島發現的古地中海遺物。」她用指尖在形狀奇怪的石塊上筆劃：「重點在於這個字彙。帝烏斯（Dyēus ）。」

　　「神名？」

　　「妳的反應也太快了，真的是應用派的知識量嗎？」

　　『宙斯』、『朱比特』，印度教中的天之父——『特尤斯』……帝烏斯這個單字，與橫跨了整個印歐的信仰有始源性的關聯。

　　可以說是最古老、最悠遠的，對於「天空」與「打雷」之神的命名，是用火技術的起點，亦是受允行使電閃的權能。

　　「電流系統對小源的消耗很誇張，所以應用派魔女頂多只能放放火，很難鑽研電擊術對吧？這個遺物應該可以大幅降低妳的負擔。」

　　「唉？咦？嗯？」

　　艾莉森小心翼翼地從卡蜜拉手中接過線形文字泥板，用雙手捧著，抬起頭，瞪大了眼睛一愣一愣地盯著對方的臉，似乎短時間內沒辦法理解現況。

　　啊啊，以前在工房裡養狗的時候，一口氣把整袋飼料全倒進盆子裡時，狗狗也是這個表情呢。卡蜜拉在心裡暗想著。

　　「那個……我沒什麼錢……」

　　「哈哈哈哈！不會跟妳收錢啦。」

　　卡蜜拉用力拍了拍她的背，但艾莉森還是一臉誠惶誠恐、說不出話的模樣。

　　「別在意。這塊石板在我身體尚不成熟的時期幫了蠻大的忙，但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不如說效果變的很有限，那麼交給妳才是更適當的。」

　　「對我來說這是必須拿命換的逸品！」

　　「是嗎？那麼命還留著真是血賺了一筆呢。恭喜妳啊艾莉森妹妹。」

　　「不不不不！妳不明白它的價值……」

　　「我明白得很，所以才送給妳了不是嗎？」

　　卡蜜拉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笑著伸手搓了搓艾莉森的頭髮，把她的髮絲盡情地揉得亂七八糟，隨後順手將木箱上的鋼釘拔起，收回腰間的皮革袋子裡。

　　「要好好愛惜喔。」

　　「我、我一定會想辦法補償妳的！錢還是什麼的！」

　　「都說了不用啦～真是死腦筋。如果心裡真的過不去就請我一杯咖啡吧！」

　　雖然艾莉森滿臉冷汗地追打著想回報點什麼，但卡蜜拉好像覺得煩人似的，已經轉身離開了地下室。

　　只留下不知所措的艾莉森，還雙手捧著石板，呆站在原地。

★

　　「副議長！妳在這裡啊！」

　　急促的腳步聲沿著走廊迅速逼近，緊接著，凱伊的身影便出現在中庭的入口處，手上還拎著一只皮箱。

　　此處是位於牛津工房建築群後段的半開放空間，被四面廊道包圍的方形庭園內，擺放著無數的植栽，周圍也懸掛著好幾組吊盆，將視線染上一片茵綠。

　　牛津的祕密花園，外人是這麼稱呼的。

　　從鏤空的天井能夠看見蒼白色的天空，薄弱的光線正從那裡撒下。

　　約瑟芬正坐在中庭內，懷裡抱著一只銅絲編的小型蟲籠。身旁的圓桌上布置著茶壺與茶杯，飄散出工房特調紅茶的厚重香氣。

　　「我在。什麼事那麼急？」

　　約瑟芬抬起頭來。覆蓋在她雙眼前的面紗輕輕擺盪著。

　　雖然無法像常人那般目視，但藉由熟練的魔法探知能力，她依舊能讀出凱伊一臉急躁的模樣。

　　「艾莉森人呢？我找好久了。」

　　「地下室。好像在觀摩卡蜜拉練習魔彈的樣子喔。」

　　「唔，這樣啊。」

　　得到答案之後，凱伊有些無奈地長吐了一口氣。她來到在約瑟芬身前坐了下來，替自己斟了一杯紅茶。

　　約瑟芬將蟲籠暫時放回地上，指了指凱伊擱在腳邊的黑色皮箱。

　　「凱伊小姐，妳帶過來的是什麼？」

　　「小提琴。」

　　「跟急著找艾莉森有什麼關聯嗎？」

　　「啊……」凱伊撓了撓後腦杓：

　　「最近幾天總算比較清閒一些了不是嗎？我答應了艾莉森要教她拉小提琴，所以想說今天——呃，嗯，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

　　「妳們感情真好呢。」

　　「普普通通啦。」

　　我曾經拿槍打她的腿和肚子呢——總覺得別說出來比較好。凱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啜飲了一口茶，向後仰靠在椅背上。

　　「那妳呢？」她向約瑟芬擺了擺手：「還是一樣在照料蟲子嗎？」

　　「嗯。多虧了胡爾達女士願意出借空間，蟲的資源正在逐漸補充回來。其實，原本只要讓最重要的母蟲續命就行了，能繁衍更多肉織蟲真是太好了。這些新生的醫療資源，今後也能回饋給議會的會員們。」

　　「妳真的很喜歡養蟲耶……」

　　「養蟲並不是我的專長喔。在工房裡時我們真正鑽研的，其實是『操蟲』呢。」

　　「操蟲是類似使魔的技術嗎？」

　　「蟲子的腦情報和神經系統跟人差距太大了，不太可能像役使老鼠或烏鴉一樣順利。所以比起使魔，更近似於魁儡術。我和卡蜜拉都很擅長像魁儡術一樣精密的小源操縱。」

　　「精、精密？卡蜜拉那傢伙嗎？」

　　凱伊咳了一口，險些沒把紅茶從嘴裡吐出來。

　　約瑟芬苦笑著，從懷裡將手帕遞給她：

　　「妳們之間好像有點什麼誤會呢……」

　　「不、不過作為當家，妳的技術應該比卡蜜拉高明不少吧？」

　　「凱伊小姐，我有跟妳提過關於這雙眼睛的事情嗎？」

　　「沒什麼印象。」

　　「我是凡爾賽工房花上兩百二十年的選種培養，最終得到的『傑作品』。」

　　「完成了兩世紀規模的血脈揀選？」

　　「是的。我的小源肉體估計能繼續培養到將近七十歲，壽命延長的研究也能在我身上得到更進一步的推展。不過作為代價，視神經在六歲的時候，就被體內過強的小源燒毀了。」

　　約瑟芬稍微掀開了面紗，將閉上的雙眼緩緩睜開。

　　她有一對美麗的綠色眼眸。

　　然而在那雙瞳孔深處，沒有映照出任何的景色。

　　「我在工房之中度過了漫長又封閉的培育時光，幾乎沒有真正走出工房的領域過。邁向不老不死的路途居然是那麼的晦暗與無趣，真是讓人質疑古典工房的價值。」

　　「完全能夠理解呢。」

　　凱伊點了點頭。

　　將不老不死視為終極目標的古典派系，對於生者的輕視往往相當露骨。

　　「我那平庸的妹妹不需要背負這些，反而獲得了更加充實的生活。」

　　說到這裡，約瑟芬不自覺地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即使如此，卡蜜拉也從來沒有疏遠過我。對我來說，她就像是我那灰色的日子之中，唯一還帶著色彩的光芒一般。」

　　「的確有著相當閃亮的個性……那傢伙。」

　　「如果不是卡蜜拉扮演著我目盲之後僅存的景色，去支撐著我的話，凡爾賽工房在法國戰敗之後就已經消失了吧。」

　　又或者捲入戰爭之中？還是被其他工房併吞，成為附庸？

　　總之，僅憑我是不可能領導工房的。

　　「妳看，我既沒有胡爾達女士能與政府周旋十數年的手腕，也沒有妹妹那樣的豪快性格，或者像凱伊小姐一樣，勇敢而獨立的行事風格。」

　　「哎呀真會講話，妳的正面評價我就收下了。」

　　凱伊也跟著笑了起來，將杯裡僅剩的紅茶飲盡，輕輕把茶杯放回茶疊上。

　　這時候，約瑟芬突然正坐起身體，雙手覆握住了凱伊的手背。

　　這唐突的舉動讓凱伊稍微怔了一下。

　　「凱伊小姐。」

　　「什、什麼？」

　　「艾莉森就拜託妳了。」

　　「……」

　　凱伊沉默了半晌，才悶悶地張開雙唇：

　　「……為什麼這麼說？」

　　「妳應該也察覺到了吧，艾利森小姐有著自我毀滅的傾向。」

　　並不是自殺，而是自我毀滅。

　　「她總是毫不猶豫地以命相搏，無論什麼場合都不為自己留下退路。妳一定也曾在某處見識過對吧？在艾莉森雙眼之中時不時會暴露出來的——對於生存的自暴自棄。」

　　「……」

　　凱伊垂下雙睫，吐不出適當的詞彙來回應。

　　正如同約瑟芬所說，那的確是艾莉森所表現出的，最令人害怕的徵兆。

　　無論是在與自己搏鬥，與坎城魔女戰鬥時活化Adabana，又或者與平克頓殺手對峙時，艾莉森總是輕易地採取將自己置身於死地的舉動。

　　她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她在求死嗎？

　　「幼年時便被當作犧牲品，之後度過了只是僥倖沒有戰死罷了的童年，最終被奪走了可能是唯一歸宿的春田工房……」

　　約瑟芬用低沉的聲音說著：

　　「就像生來只是傑作品的我一樣，艾莉森小姐的生存意義非常『狹窄』。」

　　「狹窄……嗎。」

　　「多虧了有卡蜜拉的陪伴，我已經度過難關了。但艾莉森的身邊缺乏這樣的人。如果沒有人拉著她，那麼總有一天艾莉森只會在火焰之中燃燒殆盡。」

　　最令人心疼的是，她本身一點也不在意，就這麼不思考明天而活著。

　　艾莉森小姐已經注定了無法終老。

　　那麼至少——至少不要讓那名少女輕易地死去。

　　這是我對凱伊小姐最重要的請求。

　　「拜託妳了，在必然會降臨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請您伸手拉住艾莉森吧。」

【向野學姊的魔女史筆記】

●教母大人

　　凡妮莎，又被稱作教母大人（Dear Godmother）。在第一次大戰期間，作為受美軍雇用的魔女單位立下相當程度的功績。然而在意識到美國多數的工房逐漸成為軍隊與政治的附庸品後，決定走上與歸順聯邦的工房對抗的道路。

　　自1932起，六十九歲的凡妮莎在境內四處蒐集工房的戰爭孤兒，將這些失去歸屬的少女組成並沒有真正根據地的「春田工房」，一方面對其進行訓練與照護，一方面則四處發起暴力行動。以救助因鬥爭而瀕臨滅亡的工房，以及解放受到政治控制的魔女們為使命，引發了總計七次的恐怖攻擊、四十六次的襲擊行為與三十次的破壞事件。

　　在1939年六月二十日，新平克頓工房受到聯邦調查局委託，於夜間對春田工房的秘密基地發起了總攻擊。戰鬥一直持續到隔日凌晨，新平克頓工房的魔女四人戰死，而春田工房幾乎全員死亡，包括當夜正在指導弟子使用手槍的凡妮莎。

　　隨後，於各地殘存的春田工房殘黨也一一遭到暗殺。至1940年八月初，『教母大人事件』已經被視為完全平息，美國境內的魔女改革也宣告失敗。

●魔彈

　　傳統意義上的魔彈，應當是對於彈矢進行特殊的魔法加工，使其達到「必中」或者擁有自動彈道修正的特性。卡蜜拉的電磁鋼釘並沒有這樣的功能，只是單純地自稱。不過，以其發射速度和威力來說，就算以必中而自豪似乎也能夠理解。

　　卡蜜拉的電磁鋼釘雖然速度亞於步槍子彈，但由於其質量的緣故，能夠攜帶比步槍彈頭更多的動能，因此要擊穿輕型戰車較薄弱處的裝甲，多半是能夠被實現的。然而嚴格來說，這樣的攻擊手段並不是合用於對人作戰。

●古典派工房的目標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hUfAf0Sm4

古典派工房的研究內容與樣貌五花八門，然而若是真正承襲自中世紀古典系統的魔法研究者，通常追求的目標都是同樣的。其內容如下：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Z07DXx1hN

● 第一步：實現不老不死。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vpGv1saQK

單憑人類的壽命是無法征服知識的，傳承其實只是變相的原地停擺。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ZwSuuMNUC

為了前往魔法研究的下一個步驟，追求個體生命的不死是最基礎的第一步。在這裡的不老不死並不是指成為無敵的存在，而是進入「能夠一直活著」的狀態。擁有了不老不死的硬體，才能開始無限地增加知識量與技術力。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O2bsTSQG6

為了追求壽限的延長，工房魔女們各自嘗試了不同的方法。例如以藥草改變體質、窮究煉金以製作賢者之石、或者將小源的操控力修練到極致等等。無論選擇了哪一種方式，都必然要經歷數百甚至數千年的累積與鑽研，不是光靠一代人能夠抵達的。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KLWnc1bRn

● 第二步：觸及全知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cMuhNIISp

古典派魔女相信真理，並且認為在一般的知識與真理之間，還存在著一道必須跨越的、名為「全知」的巨大障壁。為了克服這個門檻，首先要完全掌握「靈性觀察記錄」，也就是包含常世間所有靈性存在，跨越時間與空間所有的體驗與情報，至上宏大的資料庫，藉此進一步向上觸摸到全知的邊緣。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KUrsBL2gy

然而可惜的是，別說掌握了，直到2014年，魔女世界對於靈性觀察紀錄的「存在證明」都還沒能有個說服力足夠的結論。前路看上去還很漫長。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bVk4CRRzy

● 第三步：獲得真理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j94EZooSQ

「真理」——生命的意義、時間的真相、宇宙的結構……所謂真理並非這類情報性質的具體內容，同時也不屬於一種方法，而是決定知識與方法的因。對於古典派魔女來說，神秘研究的終點便在那裡。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qTNxUFVHH

魔女在掌握全知之後，便能將世間所有「可知」確立並排除，從而取得「不可知」的範圍。藉由這兩種資料再繼續深入窺探真理，摸索因的輪廓。若真有能夠窮究神秘的魔女存在，其智慧想必是超乎想像的吧。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hHJpzgwmy

綜觀漫長又深邃的神祕學史，有相當多的案例（疑似）完成了第一階段「不老不死」，卻從未有人能夠繼續跨出第二步。然而，只要古典派工房還存在的一天，魔女對真理的追求就一天不會熄滅。4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AfTcglL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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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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