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一星期了,我再沒有看到她,她踏出這道門後,音訊全無。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發生什麼事。紛亂與謠言在這場爭戰中放肆流傳,故事難辯真偽只令人陷於恐慌,到底她有沒有親歷當中……我好害怕,害怕她從此不回來,從此留下我一個在這裡。
但我必須要為她失蹤一事負上一定的責任,她是因為我而再沒有回來。但我連她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我不是沒曾翻過屬於她的東西去為她尋找線索,但在這百餘尺的套房,簡單得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一個小型雪櫃,和一張擺滿早已泛黃書本的茶几。打開衣櫃,全都是黑色衣服,只有鞋有幾對是彩色的,茶几上的書本沒書籤或摺角痕跡,恍惚沒被觸碰過。沒有一張相,沒有一封信,她離開時恍惚把屬於自己的痕跡一併帶走,她只留下殘存的氣味依附在那堆仍未洗燙的舊衣上。
我並不明白為什麼當日她在那槍林彈雨間把我拯救,一發又一發的子彈,一波又一波的煙霧氣體,帶著殘破的面罩的我已經很努力地逃跑,卻陷入濃煙之中,雙眼不斷的流淚、不由自主地咳嗽作嘔,後面傳來敲打盾牌的拍拍聲,響亮得令人驚慌,但我雙腿沉重的再不能前進,雙眼再看不到前方的路……然後我被拉走,拉到樓梯轉角處,在朦朧間我只知道她為我清洗眼睛,她安撫我的恐懼與害怕,把我帶來這個地方。我只有不斷的喘氣凝視著她,她撫摸一下我的額,交給我這裡的鎖匙,帶走我那快破掉的面罩,給我一個微笑後,便奪門而出。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她為什麼要去代替我走上戰場﹖一大堆沒有因為的為什麼,我只能待在這裡日復日的等待,等待她回來,我便能安心回去,回去那令人討厭的家。
那令人討厭的家,父母從來沒有站在自己的角度出發,從來沒有接收過我的說話,他們只會堅持自己那套錯誤的道理和人生觀再強逼套用在我的身上,反抗只會換來捱打責罵。所以其實我應該回去那裡嗎﹖我離開了一天、兩天、三天,我的腸胃嚴重的不適,瘋狂的肚痾,皮膚長面紅疹,但父母仍沒有傳來一句問候一句關心,似乎我的離開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很美好的事。那麼,我還應該不應該回去﹖回去只有傷心的地方﹖
我累了,雪櫃擺滿蔬果和乾糧都快要給我吃光了,但我仍是不敢離開。我害怕門外有一堆不知名的人要把我拉走,我害怕她回來了卻不見我,我害怕離開之後再無家可歸。我穿起她留下來的衣服,雖然有點衣不稱身,但還是舒適的。悶起來便讀著茶几上的書,是一本又複雜又難懂的社會學研究書籍。我開始研究她平日是如何生活,我開始熟習她有輕微左撇子的擺放工具的方式,我開始睡在她的床上、用她的牙刷、用她的梳子,鏡前的自己,恍惚帶點她的氣質。
在一個不開燈的晚上,門鎖被打開。我以為她回來了,但顯然不是。我從防盜鏡中看到不知明的男生,我立即退後,不知道自己還可躲到哪裡去,要躲進衣櫃嗎﹖要拿起菜刀嗎﹖我還在慌亂時,他已經進入了這個地方。我看著他慢慢的抖震,他卻迅速地把我抱著,抱得很緊。他不斷問我為什麼不回電話、是不是要分手、是不是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與是不是的問題,我不懂回答,因為他要找的,是她,不是我。
你冷靜些好嗎﹖我不是啊!我好想掙扎好想反抗,但我不夠力把他推開。他望著我那情深的樣子,他似乎把我搞錯了是她吧﹖但誰又會搞錯自己的愛人呢﹖所以錯的應該是我﹖我很用力的掙扎推開了他,我揭開手機套翻出我的身份證嘗試彌清自己,而令我驚訝的是,身份證上的名字與我不乎!不!卡上照片是我!但名字不是我!到底有無人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他喚著她的名字,是身份證上的一樣,我什麼時候變成了她,甚至取代了她﹖不!我是我,她出去了未回來!是我有妄想症嗎﹖是我患有人格分裂嗎﹖
我跑了出街外,發現世界轉變了。街上貼滿被撕掉一半的尋人啟示,靠著一張又一張的通告拼貼,不分年齡性別,統統都在這星期內消失了。街上冷冷清清,那邊有幾位帶防毒面具的年輕人在張貼尋人告示。頓時空氣湧出奇怪的味道,年輕人們立即奔跑,其中一人看到我,給我一塊沾水的毛巾掩著口鼻一併逃跑。我們躲進暗角,看著一陣又一陣刺鼻的煙消雲散,如同一部恐怖電影橋段,在白色煙霧後的是一批又一批穿上防毒面具與防暴裝備的人在揮動長槍,有幾個逃不了的年輕人被防暴警察按在地上,拳打腳踢,穿上防毒面具的人脫下了年青人頭上那簡陋的面具,強把不知明的藥丸塞進口中,然後我再沒有被逮住的年輕人。我看著他們,靜止了,慢慢的,如被強酸侵蝕分解,血肉模糊的溶成一堆。
嚇得要尖叫起來,快要作嘔,帶走我的年輕人立即掩住我的口。然後我看到他,毫無裝備的他跑到街上,不消一回便被捉住了。那白色的殺人兇手這次在他頭上帶上通電的頭盔,在他耳邊念念有詞,他痛苦得臉容扭曲,直到無法支撐,他倒地了。殺人兇手把他丟到牆邊,所有人撤退,駛進一架輕型的水炮車沖洗街道,那堆血肉模糊的一團被沖洗直接流入渠道,衣物用火燒毀,那氣味令人難以呼吸,窒息,我差點要昏倒過去。
良久,在牆邊的他慢慢醒來,看著自己雙手,看看四周的環境,迷茫。眼見所有可怕的惡魔離開,我和那年輕人才敢跑出去扶起他,他望著我再沒有那緊張又激動的表情,而是陌生的眼神。他遺忘了一些事情,他呆呆的看著我,沒有像在屋中的激動,反而推開了我,跌盪的獨自離去。而我看著那背影,恍惚又憶起些什麼,好像自己也曾這樣踏步過。
但我只能看著他離去。我始終無法確忍他是誰,我又是誰。那年輕人陪著他離去,留下我與手上的手帕。我想起再沒有出現的她,或者她這樣被消失了,或者她也被改寫了內容……或者被改寫的,其實是我……這個世界一切變得可怕、恐懼、撲朔迷離。
我終於嘔吐了。不斷的吐,喉嚨與胃似被火燒灼熱。我會被消失嗎﹖人若如此輕易被抹掉痕跡,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是在惡夢之中嗎﹖我會醒來嗎﹖還是我們的世界就是這樣令人心驚膽戰﹖
看著大樓外的電子螢幕,原來這裡不是我腦海想記得的日子,相差56年。
2075,水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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