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金屬徽章標誌的線索,石夏瑞來到某所高中附近觀察。
雖然對於忙碌的醫科生而言,即使是周末擠出時間也不容易,但是他還是覺得這條線索不能放過。
「老爸幾乎沒怎麼提起自己的過去,沒想到居然跟新聞中的死者同高中還同屆。但是媒體找得上其他校友的門卻找不上老爸的,恐怕是很低調且畢業後就當作那些過去是不該打開的時空膠囊吧?啊……好像有網球場?」
為了避免引起別人注意,石夏瑞找了附近有二樓座位,且角度剛好的店家,點了東西,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拿出筆電一副要打報告的樣子。
這高中的網球隊稱不上很紅,但是周末依然不少人來練球。看著網球隊練球的動作,石夏瑞驚覺自己高中時的比賽,老爸來了又走掉的反應,還有鑑識科的電腦模擬圖,把他心底長年疑惑都串連了起來。
「如果……如果,當年李偲德也打網球的話,那對他而言,我無意間引起了不該引起的回憶!」
※
幾個已經下班後一段時間的同事,在捷運站出口抱怨著天氣。
「這雨滿大的!」
「即使是去公車站這一小段路,還是很麻煩啊。」
忽然間有一名同事拍了石楠岩的肩膀:「在那邊,那個撐傘的是你帥兒子來接你嗎?」
石楠岩卻面無表情地吐槽:「準沒好事,他沒這麼閒。雖然這小子應該剛考完期中考。」
「蛤?」
懶得說明詳情,石楠岩一邊接受石夏瑞伸過來的傘,一邊質問:「我知道考完試不會是你來這裡的原因。」
石夏瑞給了乍聽之下似乎文不對題的回應:「當年,高中時的李偲德都做了些什麼?」
「……為什麼你是天才呢?讀醫科還花不完你的腦袋嗎?」
「拜託,換做別人的家長早就整天炫耀了,哪像你對自己兒子才貌雙全這件事這麼不爽的!」
話雖如此,這對父子還是走進一間咖啡廳坐了下來。
點完了餐點和飲品,沉默了幾分鐘,石夏瑞率先開口:「我還是想問一樣的問題。」
「如果老子拒絕承認任何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你能怎麼辦?」
「那本注音版《雙城記》還在家裡吧?我小時候,第一本你買給我的課外讀物。雖然是我無意間選的經典名著,國中那次,你也是第一個想到《雙城記》。乍看之下,這小說好像和現實中的我們沒有直接關聯。但是那個謀殺案,死者的長相終於被重建出來,讓我想到重點在於:Charles Darnay和Sydney Carton相貌相似,原本就純屬巧合。」
「當初給你取名夏瑞,就是因為Charles的法語諧音,我總是想起《雙城記》並不奇怪。」
「不對喲,不是你取的。你沒有理由給自己小孩取名字還用外來語。你不是法文系畢業,也沒有海外出公差的經驗,可說是沒有淵緣。加上血型上你是O型我是AB型的問題,不難猜到是某個機構取的。放棄新生兒的人當然不會取名字。當然我也可以猜是哪對沒本事負責的混帳直接找藉口塞給你,但是這機率太低了——」
「我知道你是想說這個功利的世界,混帳們很少不想對一個天才兒童又帥又讀醫科的小孩攀親帶故。但是你自己也說了,都是猜測。」
「啊,忘了說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們雙雙嗝屁了。但是這個機率仍然低於某個機構取的。因為是被收容的,來路不明的孩子,所以才需要擔心某些問題,而且是擔心到要靠《雙城記》來撫平自己的思緒。
雖然如今破案了才可以很篤定,十九年又數月前死掉的人,跟大一開學前不到四個月才滿十八歲的我,是兩個separated時空的人,不會有任何關連的。但是這之前的不確定性,夠你難受的了。
所以,那個李偲德到底做了什麼?或者說,他是哪一種人?」
「你為何一定要這麼問呢?而且你又是怎麼確認要鎖定這個人?」
石夏瑞亮出了金屬徽章的照片:「你們……同一所高中又同屆,並且從兇手的言詞來看,李偲德的品性壞透了,雖然作為兇手有試圖合理化自己行為的傾向。當然,如果你真的不肯說,我可以退而求其次,問一個問題就好:李偲德不但會打網球,並且也是單手反拍對不對?」
服務生把他們點的東西端上來後,不太吃甜的石楠岩只是靜默的任由黑咖啡倒映著自己的影子,石夏瑞卻是從瓷器罐裡夾出一顆方糖,攪散,然後又夾出第二顆,持續攪拌,就算糖分已經均勻了。
杯子被碰撞的聲音宛若碼表一般,規律的計時這桌安靜的時空。直到黑咖啡的溫度下降了好幾個攝氏,石楠岩終於先開口結束計時了。
「的確,我所見過的單手反拍,動作一樣的,你不是第一個。而且你們還長的幾乎一樣,雖然氣質差太多。不過,你真的要聽我那天沒看你比賽的原因嗎?」
「怎麼可能不要?」
「那我們說好,我可以詳細說明,但是你要接受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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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的台灣,當地三四名志願的高中,都還有可能是男校。一群血氣方剛小夥子的環境,很難避免某些所謂的大人不想承認的,那些難以追憶的校園年華。
或許有些事情就是人類社會通常會有的現象,而導致某些人的經歷是光輝的,某些人的經歷是黑暗的。
那一年還是高一新生的石楠岩,剛剛進入校園時,就感到空氣裡瀰漫著來自競爭中的肅殺,而不是局外人口中的青春洋溢。
他自己是一個需要拼命用功的人,這種感受就會更加深刻。偏偏老天爺給他開的大玩笑之一,就是同班同學裡有正牌的天才。只因為學校離這位天才的家比第一志願進,又有網球場。
當然,石楠岩一開始只是消極的不去靠近這種人。基於小時候動過瓣膜修補手術,被嫌棄為賠錢貨的遭遇,讓他有一種辨識人類心性的本能。
而這個課業和體能都第一名,人緣也最好的李偲德,就是最危險的一種。
只是,一開始石楠岩並沒有料想到,李偲德那副俊美外貌之下所包藏的,是多醜惡的內在,而且因為有包裝而令人防不勝防。
老天爺開的玩笑之一,或許很久以前就種下了。有的英語老師會說,石楠岩這名字聽起來很像Heathcliff,也就是生長在懸崖上的歐洲石楠。當然,當事人一開始是聽不懂咆嘯山莊梗的,也沒料到日後李偲德竟然會對他這個聽不懂的表情感到憎惡。
因為那代表這個名字被取出來是巧合,並非父母來自書香世家。這種事忤逆了文武雙全且家世背景頗強的李偲德的優越感。儘管正牌的天才不會把優越感表現在臉上,仍然繼續完美演出待人和善的樣子。
不過對李偲德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漸漸不再滿足於處處受人歡迎,而是以此為基礎,站上人際關係生態的頂端。活在從男孩變成男人的年紀,學著權力運作是怎麼回事,是很重要的課題。畢竟長大後不管做什麼、哪個職場、哪個社交圈,都有所謂「政治生態」。
當全年級都被帶去看網球隊的比賽,終於有些不對勁的端倪了。大部分人顯露出「老大打得真好」的表情,只有少數人對這景象感到不寒而慄。石楠岩就是那少數人之一。
石楠岩因為難受而低下頭,偏偏這一瞬間場上的李偲德正好看向他們班的觀眾席。當場就有同學給了他腦袋一掌,罵道:「你幹嘛啊!」
這氣氛忍耐是沒用的,到了高二好死不死都填理組,更慘的是一路同班到畢業。
已經被老大看不順眼了,手下當然會自動自發的去處理不順眼的存在。然而石楠岩給自己的致命傷,就是越自認為正確的事越不計後果。
另一個不順眼的存在,被拿來當作刺探自己的道具。刺探的一方失算的是,石楠岩不但不好好表現換生存,反而一個箭步給老大一耳光:「你以為欺負人很光榮嗎?自己都不覺得丟臉?」
手下們很有經驗的,準備朝著制服會蓋到的部分圍毆下去,卻發現有手術疤。知道真的鬧出人命誰都不用混,這群人改以更隱形的手法。
包括時不時冷言酸語刺激情緒,背後中傷毀人名聲等等。還有私下推薦他幫老師拿東西,拿的時候趁經過樓梯間絆他一腳,再說他事情做不好辜負別人信任。
或許對李偲德而言,自己只是懲處不聽話的傢伙,對石楠岩而言這一切卻是該永久封印在記憶深處的惡夢。即使畢業多年,仍然必須拼命假裝自己不記得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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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故事的石夏瑞不顧形象地鬼叫:「天啊,老頭,那根本是霸凌啊!雖然當年中文還沒出現這個單字。」
石楠岩一副放棄糾正的表情:「小子,少在咖啡廳裡喧嘩。好了,你可以試著接受吧?」
「我當然可以接受啦,但是一想到世上曾經有另一個人很像跟我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感覺超噁的!萬一兇手沒在我出生前一年多殺了他,我都想自己動手了。」
「……原來這也可以構成你的殺人動機嗎?我跟那兇手都被他害過才恨他的耶,對你來說噁心就可以了嗎?」
「原來你也是『我的兒子一定很善良』的那種老爸嗎?拜託,對我來說忍讓和美德很容易變成自己的絆腳石,除非遇到的每個人都有對應的價值觀。」
「我當年或許應該不要去機構把某個小孩領回來的?或者更早以前假裝沒有聽到某個嬰兒的哭聲?」
「老頭,不夠善良不代表我是禍害。反過來說,你有沒有想過,對很多人來說,殺了李偲德的兇手才是黑暗英雄?雖然對人類社會而言定殺人罪法律是有重大原因的。」
「你是在問我如果案發當時,我經過公園時如果有順利報案,現在會不會後悔嗎?這問題最諷刺的是,我曾經說過別人的案子我無權未審先判,如今我唯一能問自己後不後悔的,只有能讓黑暗英雄逍遙法外多久。」
「不,不,你不會後悔的,不論死的人是不是李偲德。如果你的價值觀會隨著私怨浮動的話,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並不後悔養育我,只怕哪天要跟人爭監護權,然後有機率是某人。雖然現在知道機率為零了。」
「等等,老子發現這問題從來就被搞反了。你剛剛說覺得噁心就會動手,原來你成年前我最該擔心的問題是你會有刑責,不知道李偲德早就死了的前提下。」
「哇,你煩惱我的未來多過自己還恨誰呢!」
「……你來到我身邊恐怕不是緣份,而是某種可怕的本能。就算你曾經被世界放棄,你還是會自行挑選老爸。」石楠岩回憶起三歲前的石夏瑞不讓別人當家長的經過。
「別用可怕這種形容詞嘛,聽起來像這是場孽緣。」
「說不定我哪天就會開始覺得是了,難保你不會把花不完的腦袋用在歪主意上。」
「老頭,原來你不太信任我嗎?」
「小子,你該不會忘了你翻過我的托特包吧?然後徽章照片是你拉開我抽屜拍的吧?」
「這些每個小孩都做過或是想要做過。」
「但是只有你會挑對線索……」
「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都被蒙蔽過啊。我堅持找出的,你拼命埋藏的,到頭來都是真實之外的包裝,而這些包裝卻又看起來不似假象。拆開之後,才知道真實的另一個面貌,可能是老天爺出給我們的難題。」
天色已暗,路燈亮起,各家商店的照明也漸強。任何路人經過或走進這家咖啡店,不會多看這對很像在話家常的父子一眼,看似尋常的事物在人群中並不顯眼。
然而尋常表象下,並不意味沒有隱藏著多少故事。
備註:石夏瑞之所以會用separated這個形容詞,是來自disjoint sets這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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