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琉璃川幸推開門,脫了鞋然後收好,才慢慢的走進屋內。琉璃川太太從廚房伸出頭來,歡迎初為高中生的兒子結束第一天上學日。只見他逆光立在耀眼的陽光中,身穿著他親自燙好的挺身短袖襯衣,再繫上簡單的水手結,燙得筆直的寶藍色長褲,背著單肩袋。她心裡感到一點點的安慰:他,終於長大了。
——這樣英挺,充滿男子氣概的他才是她的好兒子呢。
她一直扁平的眼眉稍稍彎起來,眼神也柔和了起來,連帶動著她的嘴唇微微翹起,冷硬的聲線放柔了一些,朗聲道:「換好衣服後就洗手準備吃飯。」
幸沒有心思管母親今天特好的心情,因為以他過往的經驗,女人的心情是最難測的。他胡亂的應了聲,便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不著迹的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打開房門便搖搖晃晃的走進去,這下他不得不同意,庭院番長果然是最明白學生的老師。
話說早會後眾人回到教室,抬頭望向時鐘,指針滴滴答答的轉動,但還是改變不了距離放學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的事實。除了一小部分擁有「早睡早起」異能的學生還能保持著跑樓梯不氣喘,以嘹亮的聲線,標準的九十度鞠躬敬禮,其他人都是氣喘吁吁,只是草草低了低頭,張嘴叫了聲「月岡老師早」權當敬禮,便倒在桌子之上。紬苦笑,那些敬禮恐怕給他們一人配上幾個麥克風才能聽到。但轉念一想,還是學生的自己豈不是同一個樣的,開學前一晚的瘋狂程度是整個假期的幾倍,留在他家徹夜看劇本演戲,第二天收拾一下便一起上學,一點也不覺累……
眾人都不知道紬反覆的思想,只希望一小時快快過去,便可一窩蜂跑回窩居中安睡。紬知道他們的心思,再加上他們是高二,不用像對待初中生一樣仔細解釋每一個注意事項,便飛快的處理班務,再簡短說明今年的特備活動和假期安排。不過對他們而言,最值得注意的只是十月的高二全體遊學團和下年三月的校慶兼文化祭而已,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好,今天就到這裡,大家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見。」
原本在桌上蠕動掙扎,跟睡魔奮力搏鬥的學生們應聲而起,一望時鐘,早了半小時,立時瞇成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連忙對紬三跪九叩道謝兼道歉,便一個二個拿袋,離開教室,換鞋離校;當然,幸也是其中一員,前一晚他就顧著看時裝雜誌,畫設計圖,壓根沒睡過。
幸邊胡思亂想邊換好了居家服,把束縛的長褲換回舒適的白色輕便的一件裝長衣,一身舒服多了。他走近鏡子,那裡倒映著他的身影,十七歲男孩子的銳氣剛好讓長衣染上一種中性的柔和,看起來低調得可愛多了。作為學生時裝設計師,他從不跟隨潮流,也不認為時裝有所謂的合適不合適,普通不普通,那都是由別人所界定的事。反正他穿什麼,如何配搭是自己的事,滿足了自己就是潮流,自己喜歡就為適合,與他人絲毫關係也沒有,所以他才不會蠢得把枷鎖套在身上。
我這是在幹甚麼,幹嘛在一直重覆一早便知道的事實?幸煩躁的揉了揉頭髮。
——不,他不知道。
不然,何以鏡上會有一條小小的裂縫?不知道是否自己已經累得兩眼昏花的,竟然覺得那條裂縫就是長在自己臉上的疤痕,無論他如何切換站姿,甚至年少時充滿偏激思想時還嘗試過刮它,它也只是一座堅挺的大山,默不作聲的看著渺小而自大的他試圖抹殺它的愚行,它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他的不自量力,嘲笑著他的與眾不同:
畢竟,一塊裂了少許的鏡子,就是有缺陷的鏡子,無論它有多麽使自己變得更明亮,更能映襯出主人的美貌和性格,終究都是……
啊,該死的普通。
幸,出來吃飯了。
她說。
是的,我來了。
幸回道。
幸的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典型的三人之家。不過琉璃川先生長年在海外工作,家中長年只有琉璃川太太和幸,因此家中除了幸的工作室外,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客廳中只有基本的傢俬,一個兩人座的沙發,小小的黑色茶几,上面掛著一盞黃燈,使室內暈滿溫柔的黃光,但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冷清。
「我不客氣了。」
兩人各自低頭吃飯,吃到一半,琉璃川太太不忍現場過於尷尬的氣氛,幾次張口欲言,但看著低頭猛吃的兒子,又不想打擾到他沉思,誰知幸早就看到她的動作:
「怎麼了?」幸抬頭問。
「沒有…你今天穿高中的那套制服很好看,你以後還是多穿一點這類型的衣服吧……當然穿自己喜歡的最好……」突然,她開心的笑容一僵,嘴角以幾乎不可目測的角度抽了抽,但她反應快,馬上抬手蓋住使她露出馬腳的地方,手再移開時,已是平和的笑容。
幸低頭看了看身穿的長衣,轉念一想,他也輕易明白母親沒來由的好心情和自己校服的關係,這也是合理的,大概沒有父母親不想看兒子英氣的一面呢?他是明白的,但不得不說,這當真劣拙的偽裝。
「很遺憾,只要不是上學,我也不會再穿這類束縛的衣服。」幸煩亂不已,尖銳的回應一下子脫口而出——其實他的本意不是這樣尖酸刻薄,但他就是看不過眼,憑什麼每個人都要他跟隨這個那個,有自己的思考不好嗎?與此同時,預期因頂嘴成功而帶來的快感沒有來到,轉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跟他們解釋過,也吵過,換來的只有虛偽的接受,高高在上的憐憫,倒不如直接說「我討厭你這樣的裝扮」更實際。
難道融入所謂的「普通」就要成為一個虛偽的人嗎?
又是這樣了。空氣彷佛凝固了,沉甸甸的壓在幸身上,手上香噴噴的食物也失去了令人食指大動的欲望。
我吃飽了。幸放下筷子,離開了飯桌。砰一聲,房門被關上了,再溫柔的亮光也難以驅走一室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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