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凝視。我就如孤鷹一樣,盤踞在這深入雲頂的樓宇之上,俯瞰著足下這遍熙來攘往的街道景致,陌生感就如泉湧傾瀉一樣,愈見真實。
陌生的對象並不是那些破地而生、傲然聳立於社會之上迄立不倒的石林,也不是那些被權力、利益薰染下墮落不堪的人心,更不是那令人越顯不安、隨著科技發達日漸進步的人類與孕育世間萬物、悠然平靜的自然生態的不協調性。
陌生的是我與世界的連繫。
閉目思索,那條連接著自身與世界的橋樑,究竟從何時被摧毀得無影無蹤?它的消散,是因為我親手捨棄自己珍而重之的偉大母愛?還是因為我渴望竭力抓緊、最後卻無奈放手的一段愛情?
不,答案就深藏於這副早已乾旱的軀殼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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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再孤單的落下。同時,那種根植在靈魂中的陌生感,再度活躍於細胞之內,經過紊亂經絡所結成的蜘蛛網陣,四散於身體內。隨之而生的那些強烈的落寞、不安、自責、憤恨、可悲、絕望的感覺,仿如雨點般灑遍整個枯乾的身體,滋潤的效果不見,只有令我更萎縮、更腐爛。
漫天雨粉,灑落到人間。儘管站在雨水之中,雙眼仍然未能獲得滋潤。對於能被賜予滋潤的人,我的存在就是陌生的象徵。
回憶的火炎在雨中愈發旺盛,並一步一步把我帶回往昔的光景,翻閱那本我不希望再次看到、記載著囚禁於心靈牢房的點與滴的回憶錄。
秋葉飄落,伴著雨點散落;天鐘響起,天籟已傳到媽媽的耳旁。那位至善的天使,正平靜的躺在床上,深陷於睡夢之中,一動也不動。覆蓋在她臉上的白布,令久違了的美麗輪廓再次展露。我想再叫醒媽媽,好讓她再給我無盡溫暖的擁抱;我想再次向媽媽撒嬌,好讓她再給我深情的一吻。
她,靜靜的躺著,不聽我的呼喊,不理我的訴求,不回看我一眼。爸爸輕撫我的頭,說媽媽已和「雨水」融化。
「當我們迷失至要投入「雨」的懷抱之中,她就會顯現於我們眼前,為我們頌唱代表幸福的咒文,帶我們遠離迷失的困擾,助我們建構快樂的人生。」
我抬起頭來,見到的是缺堤般不止的雨水,落在爸爸和哥哥的面頰。在愈來愈大的雨水下,窗外的大地漸漸迷失在迷蒙的世界,爸爸和哥哥也迷失於沒有媽媽的世界。
只有我沒有。
彷彿只有我沒有跌進深邃的迷失之中。不,我的確是被迷失的蟲網困著,我不能想像媽媽長眠為我帶來的痛有多深,但「雨」卻不屑擁抱我。
我知道,媽媽會永遠地化成「雨」,永遠去祝福她所鍾愛的一切,永遠陪伴著她所關懷的一切,但我卻怎也無法看見那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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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總是連結著一切的離別與失去。
曾帶給我溫暖的雙手,已被雨水冷卻。不管是她對我的愛,還是她帶來的溫暖,都被無情的雨水洗滌去了。我們都被雨水包裹著,浪漫已被雨水褫奪,快樂已被雨水吞噬,她對我的愛亦蒸發得無影無蹤。我們仍然共同擁有的,就只有濕透的身體,與及無盡的悲傷。
她說著,說著,口中的每一個字都是哀傷的音符。我的身體不自覺的產生共鳴,彷彿感受到她的悲傷:她正被悲傷蠶食,她正被雨水洗禮。她向我說出一切的傷感,就如雨水般,打落在我的身與心,直擊靈魂的棲息之所。
我很痛,真的很痛。為何命運要我承受如此的痛?
她的「雨」滿溢在眼眶之中,一滴一滴的落到大地上,流到世界的盡頭。她的「雨」已和自然之雨融和。
她凝視著我,輕撫我的臉頰。
她質問我為何不凝結出屬於我自己的「雨」?為何不以「雨」的姿態訴說我對她的愛?為何不讓她看看我的「雨」?
她很失望,她自覺我並不愛她,因為我並沒有展現出屬於自己的「雨」。在她的「雨」的根源之處,只充斥著失望與悲傷:徹底的失望,無止的悲傷。
她無奈地向著命運怒吼。
她慢慢離開,頭也不回。她張開雙手,讓自然的雨進入她那「雨」的世界中。只有我,被排除在她所屬的國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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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絲回憶泛起心頭,伴隨著雨粉的灑落,伴隨著狂風的拍打,伴隨著心靈的控訴。
為何我創造不了自己的「雨」?即使媽媽撒手塵寰,即使愛人絕望離去,即使自身的怒不可遏,都不能貢獻出作為雨水的元素,化作一小滴珍貴的「雨」!
我是異類,不能融入世人的生活之中,不能融化在自然雨水的懷裡!
我是不孝,不能為媽媽的愛擠出些微的「雨」,不能用「雨」去驅趕心中的迷失!
我是無情,不能為愛人的付出以「雨」作出回應,不能用「雨」去表達我的愛!
我狂叫!我嚎啕!我悲鳴!我將一切的怒火,一切的悲傷,一切的迷失,發泄在厲聲叫喊之中。
儘管我撕裂身體,心中的「雨」仍舊不能落下。
儘管我聲嘶力竭,身體和雨水仍舊不能交融。
儘管我受盡折磨,靈魂仍然被排擠於世界之外。
儘管我渴求「雨」,我仍然是個沒有「雨」的人。
雨水依舊包裹著我,微風依舊擊打著我。
我,依舊的站立,依舊的凝視,依舊的沉默,依舊的悲傷。
依舊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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