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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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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霧有如與幾十年前相同,他們從海上悄悄而來,爬過微微起伏的海面,從低垂的夜幕中飄來。這裡海浪拍打的聲響與那座島嶼的海浪不大一樣,我望著那霧,期待它能將我的思鄉之情帶向遙遠的另一端,帶向在腦中已逐漸模糊、剩下黑抹抹的畫面的島嶼海岸。
很久以前,我倚在窗口,從白色的窗框看著向遠方延伸而無止盡的海岸,想像自己一伸手便可握住船塢上的繩,跳上白色小船航向另一個世界。我們有時在沙上奔馳、有時歌聲與浪花揉成一片、有時冰涼的霧風將我凍壞。
漁船在霧中航行,海霧就像沙漠地裡吹起的塵暴,它們毫無阻礙地滑過水面,遮住了我的視野,只能望見小小的影子在霧與海之間飄蕩。車子開在臨海公路上,陸地看起來像是要蒸發了,迷離地將我們包圍。
現在的我離開島嶼來到美西,也已有無數年的光陰過去。原以為在這裡找不到任何熟悉事物的我,如今卻全仰賴這片海景,將它做為我歸鄉的寄託。我不是如想像中踏上船在甲板昂首挺立,而是拉著行李快步趕上航班飛機;也不是在海中與親友談笑風生,而是操著一口不甚流利的英語,在異地認識許多和我一樣不是白色臉孔的人。他們也來自海邊的城市,有的也和我看著同樣的海峽渡日。
我們離岸,又靠岸。從窗景中出發遠行。
2.雨曾停留
我在聖地牙哥加大的日子並不常去遠方,某次長假期間與Joe和Carla去了玫瑰峽谷公園,那裡並不是聖地牙哥最著名的景點,只是我們已經看膩了海景風光,偶爾會想往山林裡跑而已。
我們開著Joe的車出發,穿著和往常一樣的無袖上衣與短褲,酷熱的陽光將我原本就黝黑的皮膚曬得通紅。來這裡遊玩的人也不少,我們停好車後便朝步道出發,Carla直說來這裡沒騎單車簡直可惜,我倒是無所謂,就在林蔭間漫步。
這裡放眼望去都是綠色的山陵,與碧色的天空界線十分分明,偶爾吹來的微風也帶不走盛夏的熱度。當許久不見的綠色樹林展現在我眼前時,心中頓時有些懷念。
以前的島嶼就是這樣,往這裡看是海、往那裡看是山,你可以在鹹透的浪潮間奔馳,也可以在墨綠的山徑間攀爬。Joe和Carla不知聊了什麼,忽然兩人大笑著追逐起來,踏在枯葉上的腳步聲令我懷念萬分。
眼前的景象幾乎與兒時記憶重疊了──巍峨的紅木、在陽光下彷彿鍍了金的白楊樹、蓲蘛的仙人掌花、透下光線的松針──原以為趁著海霧離岸的我能拋下島嶼與那片海面,沒想到這些記憶始終緊隨著我,在思念漲潮的時刻忽近忽遠。
趁著夜晚時,在宿舍裡寫下的島岸詩句都被我拋進了垃圾桶中,那些充滿陽光與驟雨的日子原以為隨著時間凋零了。
我已經多久沒有回家了?離開越久,回憶就像模糊掉色的舊照片只剩餘韻,連自己也逐漸淡忘。如果人生中的某些時段、過程,在毫無察覺的漸變中流逝,最後我們剩下的又會是什麼呢?
「Eve!」當我們爬上坡頂後,Joe興奮地向我問道:「妳上次教我的,妳們族人慶祝時要喊什麼?」
「HO-LAK-KI-MA!」我笑著回答。
「HO-LAK-KI-MA!」Joe張開雙臂朝遠方嘶吼著,他的聲音在山丘間迴轉,也在我的胸口迴轉。沒想到十數年過後,喊著這句話的不再是我的族人,而是這個來自澳門的大男孩。
Carla笑個不停,也加入吶喊的行列。這段嶄新的記憶不久之後也會隨著記憶裡的島嶼模糊不清嗎?我不知道。
回到宿舍之後,趁著夜將今天的日子又寫成了詩,想當然爾,這些文字最後一樣被我丟進了垃圾桶內。不久之後,離岸的日子再次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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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沼澤的倒影裡,如今
順利拿到學位之後,我受教授之邀去美國東岸的大學參與一場音樂演出,他希望其中一首表演能採用我譜的曲,我自然沒有理由拒絕。
於是我帶著厚重的包袱,搭上了飛機,準備前往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
坐在我身旁的是個白人,他肥胖的身軀硬是擠在經濟艙的座位內,手臂也不時頂到我的肩膀,這是我們因而認識並聊開的原因。
「妳是亞洲人,對吧?」他摸著稀疏的金髮,朝我擠出燦爛的笑容。「我也認識幾個亞洲朋友,只是他們比妳白得多。」
雖然他一開口就是提及膚色讓人感覺頗不自在,但我還是禮貌地對他擺出笑容。「我來自亞熱帶地區,是當地住民。」
「所以妳是哪裡人?中國、印尼、菲律賓?」他隨口說出幾個與原住民沒有關係的地點,不過最後一個倒是挺接近的,西拉雅語源確實與菲律賓的比薩亞語源十分相近。
「我是台灣人。」
「台灣,我知道。」他笑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ASUS筆電。我也跟著露出微笑。
但沒多久,我還是忍不住補上一句:「我來自台灣的西拉雅族。」
「噢。西拉雅人,那是很多人的民族嗎?」依他的表情看來,可能五分鐘後就會直接將我歸類成台灣人,或是又再度放回「亞洲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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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連我們族的語言都差點在國內失傳了。」而且因為血統與文化幾乎漢化的緣故,甚至不被政府認可西拉雅族,僅將我們定義為台南市定原住民,現在還能完整保有西拉雅文化的部落大概也寥寥無幾。不過這些就不用特別和這名美國人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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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我們沒有再多聊,他在與我簡短地自我介紹後很快地睡著了,最後一句話是「歡迎來到東岸」,不過我並沒有從裡頭聽出親切之意。
我聽著機上音樂望著窗外景色發愣,手中的紙筆刪了又寫、寫了又刪,想將此刻不明所以的低落情緒整理出來。
突然我想起前幾日打電話回家的情景。
姐姐也和我許久未回台南,那日聊天時,她告訴我很多地方都變了。以前常吃的小吃店關門了,改成了一間日式涮涮鍋、漫畫店的老闆換了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樓上的劉婆婆過世好幾年了,現在鄰居幾乎有一半喊不出名字、房子紛紛翻修換新,也蓋了幾座又新又漂亮的公寓,讓她差點認不得回家的路……
「明明是同樣的路、同樣的街道,卻人事全非囉。」她忍不住在電話的另一端感嘆。
老家的街道就像西拉雅的語言一樣,在時光的遷移中逐漸垂危消失,與我的記憶一併漸行漸遠。如果我回去臺灣,那數年未見的街景還是我的家嗎?我還能在其中找到歸屬感嗎?
我在美國飄浪了好久,本以為會是思鄉寄託的海霧如今也離我遠去,如今我望著機窗外的海面,在遙遠的地平線那端,臺灣與聖地牙哥的海霧彷彿都成為了相似的東西,熟悉了卻又開始陌生,相似的雨季與相似的海、最後同樣在我心中變成未曾流動的時光,被我拋在身後。
頓時間,我所到達的,以及我到達過的,甚至即將到達的──忽然都變成同一件事了──我閉上眼,霧在黑暗的眼前浮現,像是無根的浮萍,我飄渺的腳步踏出了在腦中逐漸清晰的鋼琴音。我的情緒前所未有地惆悵,筆下的詩句卻開始清楚地浮現。
我開始動筆,寫下音符與片段的詩句。
在海中、在霧中、在離岸的過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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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岸三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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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改寫自任真慧小姐所寫的《離岸三首》合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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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的是作者旅美時的心境,我想應該也是許多長期旅外的人的寫照。以前我羨慕那些可以出國四處為家的人,但他們總告訴我最期待的還是能回到台灣,回到出生地的懷抱,無依無靠、無根可落的心情是最令人煎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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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AK-KI-MA」是西拉雅語中的「歡慶吧!」之意。
西拉雅族是我擅自添加進去的片段,放在一起意外地加重了無根飄流的不安定感。
感謝萬益嘉先生努力於復興西拉雅文化,甚至為此寫了一本西拉雅字典,讓西拉雅語免於被學者定義為「死語」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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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謝謝大家看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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