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刺激性藥物强行從入夢狀態喚醒非常不舒服。好像有隻堅硬的鐵爪子刺入頭殼,毫不留情地將意識拖拽到夢的沼澤之外。
頭痛欲裂。
瓊忍受著劇痛,在床褥上醒來。房間内燈火通明,光芒有些刺眼。他眯著眼,正打算用手去按刺痛的後腦時,手腕卻撞上了冰冷的金屬。煩躁地繼續掙動幾下,卻發現雙手被金屬鐐銬鎖在床頭,無法自由移動。旁邊一個穿著醫師袍子的人溫和地對他説話,似乎在安撫他,但他完全無心去聼,只繼續着急地試圖掙脫鐐銬。
搞什麽鬼……?
任人宰割的處境讓他極度焦慮。一瞬間,他仿佛回到馬槽裏,脖子被粗大鐵鏈鎖在欄杆上。一盤子發霉的麵包剛好放在鐵鏈極限距離之外,他拼命伸出脚試圖將盤子推過來。金屬頸環冷酷地勒住氣管,他只能發出難聼的抽氣聲,一邊眼睜睜看著脚跟不受控制地踢翻了盤子。
嘻嘻嘻嘻。有人在譏笑,或者那是猴子餓極的嚎叫。嘻嘻嘻嘻。
金屬互相碰撞,發出連環的清脆響聲。叮鈴叮鈴。
瓊用力地和手銬較勁,完全不管手腕已經在摩擦中擦破皮流血,咬牙發狠的樣子有些神經質。
「阿德。」
聽到這聲叫喚,瓊瞬間停止掙扎,霍然抬頭。
亞歷山大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他仍穿著接見大臣的正式服飾:綉了金葉紋樣的灰綠袍子裹住他高大的身軀,肩上搭著暗紅絲絨披風,胸前挂著精緻太陽金墜。華貴衣飾難掩倦怠,他神色懨懨,右手肘壓著扶手,背脊往後靠著背墊。
醫師見瓊開始冷靜下來,退到亞歷山大身旁,低聲在他耳邊稟告之後離開了。
房間裏只剩下兄弟兩人相對無言。亞歷山大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被銬在床上的弟弟,將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沒有說半個字。
瓊忍受著頭痛,恨恨地喊:「放開我!」 他憤怒地掙動手腕,但仍然被鐐銬困住。那雙瑰麗的綠寶石眼眸内燃起了怒火,異常明亮,溫度熾熱。「你他媽的憑什麽把我鎖起來!」
亞歷山大完全不爲所動,修長雙腿交曡,好整以暇地坐在床尾的橡木椅子上。他低頭看著自己手掌上沾到的墨跡。趕來時太匆忙,沒有净手。
真髒。
君主淡然開口:「阿德里安,是老師給你藍葉曼朵拉草嗎?」
表情扭曲的瓊沒有回答。腦袋像有一千根針在鑽來鑽去,痛得快讓他發瘋。但他不想在亞歷山大面前示弱,於是強忍著沒有哼出聲,只是手指抓著床頭的欄杆,用力得指節發白,一滴冷汗滑落額角。
亞歷山大看著弟弟隱忍的樣子,表情沒有一絲動容。
「藍葉曼朵拉草只在希瓦族的聖地生長,」君主語含贊嘆,「而有本事自由進出王宮而不驚動警衛的希瓦人,只有賢者夏瑟啊。」
瓊咬著牙伏在床上,仍然保持沉默。金色髮絲凌亂垂落,遮住大半張臉,顯得十分狼狽,像隻被困在捕獸夾裏受傷的狼。
「好狠的心,」亞歷山大彎起手指,指尖在扶手上徐徐敲了兩下, 「她竟然捨得用毒癮控制你。你明明是她的族人,更是她最喜歡的學生——」
這句話像火星,燃點了火藥,怒火猛烈地爆炸。
手銬的金屬猛然撞到床頭欄杆上發出刺耳的尖鳴,打斷了君主的話。
「閉嘴!你有什麽資格批判老師?」瓊猛然坐起身,激動得音調變形。「你以爲你是什麽好東西?明明恨不得我死無全屍,又假惺惺地對我好!」
瓊異常暴躁,瘋狂掙動被鎖住的手腕,失控地痛駡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耐心地任他發泄。一連串髒話流進君主尊貴的耳朵,但他毫不介意,像哲人思索人生謎題一樣認真地蹙眉思考。等到弟弟停下喘息的片刻,才緩緩地問:「阿德里安,你爲什麽一直覺得我要殺你?」
從重逢開始,阿德里安就在提防他。睜開那雙寶石眼睛看見兄長的瞬間,目光就滿是戒備,仿佛野獸直面天敵。亞歷山大知道他吃過很多苦,願意容忍他帶刺的言語和處處透出防備的行爲,但始終對這種敵意感到不解。
靠在床頭喘息的瓊好像聽到了極荒謬的笑話一樣,不可自抑地笑了一聲,用嘶啞嗓音嘲諷道:「爲什麽?你把我扔過去帕丹做人質的時候,不是早已籌謀要在兩年之後派兵攻打帕丹?第一聲號角響起時,我在你心裏不是已經成爲屍體了嗎?」
「沒有。」亞歷山大平靜地否認。「在開戰一個月前,我派了三隊影刃潛入帕丹王城救你。」
房間驟然陷入詭異的寂靜。
光芒穿過燈罩,將一切的影子拉得斜長。君主的瘦長暗影叠在地毯繁複的褐金花紋上,影子頂端恰好觸碰到木質床脚。弧形的床脚優雅地承托厚重的床褥,金髮少年跪坐在床頭,緩慢地一寸寸挺直背脊,眼神奇異。
「真的嗎?」或許是因爲痛楚,語句尾音帶著壓抑的顫抖。「十二月十四日,那一日潛入帕丹王城桂葉宮房間的人,是你,真的是你派來的?」
雖然弟弟沒什麽表情變化,但亞歷山大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
「根據計劃,他們會化裝成雜耍人員,在熱鬧的月桂慶典宴會混入王宮,暗殺公主製造混亂,趁機將你帶走——若當時有臨時情況須要采取其他手段,我不會知道。」亞歷山大坦蕩地直視瓊,仔細觀察他的反應:「因爲他們全部沒能回來。」
寒涼秋風携著葉子颯颯的竊語聲潛入室内,瓊冷得全身發起抖來。
「我一直以爲他們是……元帥德尼斯派來的……」瓊説話斷斷續續,像是再也無法忍受痛楚。他慢慢蜷縮起身體,額頭抵著床頭欄杆,「老師說是你……我一直不肯相信……不肯……」
聲音漸弱,像是要隨時昏迷過去。
亞歷山大看他這副虛弱樣子,目光一凝,終於忍不住起身走過去,攬住他單瘦的肩,問道:「阿德?是不是頭很痛?」
亞歷山大正想著要召醫師過來時,瓊側過頭,輕聲請求:
「幫我解開領口的紐扣。」
亞歷山大以爲他透不過氣來,便低頭替他解開紐扣,手掌輕輕拍他的背脊幾下。
瓊纖長睫毛一揚,綠寶石般的眼眸冷冷地注視著抱著自己的兄長,唇角嘲諷地上彎。雖然額角流著冷汗,他的神情卻不似求助,反倒像是揭露殘忍謎底的戲謔。
「……幫我拉開衣領。」
亞歷山大與他對望一眼,心裏生出兩分不祥預感。好在他向來擅長隱藏不寧的心緒,眉眼不波動半分,冷靜地拉開他凌亂的衣領。
少年頸脖的皮膚暴露在昏昧燈光中。
君主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中的布料,半晌沒動彈。他的手就那樣舉在半空,維持著剛剛鬆開領口的僵硬手勢,像是被石化一樣,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弟弟脖子上那道猙獰的褐紫舊疤。
是刀子以砍斷頭顱的凶狠力道砍入頸脖的痕跡。
瓊側頭望著他沒有表情的臉,愉快地眯起眼睛,嘻嘻笑起來。雖然笑聲很虛弱,幾個瞬間啞啞失聲,急促地抽氣,但他還是止不住地笑。
「哥哥知道嗎,砍下這一刀的影刃在動手之前對我説了一句話,」瓊氣若游絲地癱軟在兄長的懷裏,勉力凑近他耳朵,用氣音說悄悄話。「他說,奉君主陛下的命令帶我回家,」他咯咯笑起來。
「我好開心啊,喜極而泣的時候,才發現他的意思是——只帶我的頭顱回家去哈哈哈哈哈哈——」
瓊神經質的笑聲在昏暗的房間裏回響。窗外勁風湧流搖動枝葉,簌簌沙沙的聲音帶幾分凄厲,仿佛在應和他的歇斯底理。
待懷裏的人終於喘著氣安靜下來,亞歷山大才緩慢地眨了下眼,手臂環住弟弟消瘦的腰,動作溫柔地扶他躺下。然後他坐回床邊的那張椅子,好像完全沒聽見剛剛那一席話般,淡漠地繞回之前的話題。
「戒掉毒癮。」
瓊癱在床上,被冷汗黏成一簇簇的金髮在枕頭上凌亂披散,用蛇般怨毒的眼神刺向君主,但下一刻冷笑就僵在嘴角。
「要是你不想出席祈禮日我也無所謂。」亞歷山大慢條斯理地撫了一下胸口前的太陽金墜飾,語氣冷硬如石頭:「但我不會放任你用這副鬼模樣去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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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啊,這一部更新竟然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沒料到中途跑去練手的坑最後會連載了幾乎兩年才回來寫《綠寶石》。最近很忙,所以這一部會是佛系隨緣更,感謝各位還願意繼續閲讀。
其實這一章在兩年前就已經寫好一大半,趁今天不想做正事把它寫完。寫完《垃圾》的高辛再回來寫亞歷山大,覺得亞歷山大是個絕世大好人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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