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寶石之心【更新中】 - VI 畫

桌上的早餐異常豐富：清甜的粟米湯冒著熱氣，鬆軟的核桃麵包上的草莓醬散發著甜香，淋了楓糖的煎餅泛著誘人的光澤；太陽蛋煎得非常漂亮，圓圓的蛋黃完整無缺，蛋白的金黃焦邊猶如地圖上的海岸綫。

但即使食物多麽美味，也沒能緩和兄弟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

瓊垂下眼眸，盯著放在膝上的雙手，一動不動。

坐在他對面的君主放下刀叉，關心地詢問：「阿德，早餐不合胃口嗎？」

少年搖了搖頭。他慢吞吞地拿起叉子捅了捅麵包，又撥了撥煎餅。擺弄了一會卻什麽都沒有吃，就像小孩子在玩食物。

亞歷山大耐心地看了一陣，爾後溫柔地説道：「食物裏沒有下毒。」

房間裏的空氣仿佛要凝固成實體，侍立一旁的侍女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瓊笑了一下，沒有説話。他拿起叉子，確認銀質餐具沒有發黑，才開始進食。

在刀叉與碗碟碰撞的細微聲響中，亞歷山大凝視著弟弟。少年換掉了那身白色的囚衣，穿上了白襯衫與黑色緊腿長褲。剪裁貼身的衣料顯得少年身材消瘦，手脚纖細。加上金髮綠眼與精緻五官。

阿德里安長高了，變瘦了。除此之外，比之前還缺了點什麽……

「把外套穿上。」亞歷山大突然命令道。

瓊停下所有動作，漂亮的翠綠眼眸盯著亞歷山大。有一刹那，亞歷山大以爲他會拒絕。但瓊瞥了那件擱在一旁鮮紅的排扣外套一眼，順從地拿起來套在身上。

以前的阿德里安最愛穿紅色，驕縱又張揚，笑起來格外生動。亞歷山大托著下巴，仔細打量瓊，越看越是不舒服。瓊的表情安靜，低垂的眼眸蘊著沉鬱的陰翳，壓下了紅的亮麗。如果說從前的阿德里安像一道熊熊燃燒的烈焰，如今的他是黃昏尾聲，即將熄滅的暗紅夕霞。

不像阿德里安。

不像。不像！

微妙的煩躁感覺在心底湧動。亞歷山大深吸一口氣，平息逐漸膨脹的煩躁，命令道：「把外套脫下來，不要穿了。」

瓊聼話地將外套擱下。亞歷山大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於强硬，用軟化的口吻説道：「繼續吃早餐吧。」

瓊對於君主反復無常的指令毫無抗議，默默地坐下用餐。

老實説，冰涼餐具握在手裏的感覺對他來説很陌生。當一個人習慣徒手抓東西吃的時候，餐具和餐桌禮儀是多麽的繁瑣又纍贅——天啊。瓊自嘲地笑笑。做奴隸做久了，連思考方式都變成了奴隸了。

他的手虛弱又笨拙。幾經搏鬥，刀叉互相碰撞，清脆的一聲——酥餅掉到地上。

亞歷山大停下動作抬頭看著他，但瓊沒有察覺。

少年彎下腰撿起酥餅，用餐巾擦了一下，放回碟子上。他有些煩惱地盯著食物：只是掉在地上兩秒而已，算不上髒。他伸出了叉子。

「阿德！」

亞歷山大拉住了他的手腕，震驚地看著他。侍女們也以手捂口，露出異樣的目光。

瓊恍惚了一瞬。對了，他在皇宮，對面的人是帝國最尊貴的君主。他剛才……在君主面前撿起掉在地上的食物，像隻臭水溝裏的老鼠。

多麽……難堪啊。

「抱歉。」瓊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歉意的僵硬微笑。亞歷山大有些不知所措地放開了他的手腕。瓊避開他的眼神，有些局促地站了起來匆匆告辭，「我吃飽了。」

亞歷山大目送他進入房間，神情複雜。而後他用雙手用力揉了揉臉，沒人看得清他的表情。當手放下時，他已經恢復了平靜。

「將一份新的早餐送到他房間裏。」

侍女恭敬應聲。

白衣黑褲的少年走在皇家畫廊上。他在皇宮實在是沒有事情做，於是想去看看畫。

亞歷山大爲什麽不殺了他？爲什麽？

謎題猶如水晶壁燈幽幽地在腦海亮著。走廊兩側的巨大肖像畫居高臨下，用沒有感情的雙眼注視著渺小的少年。

瓊踏著沉靜的步伐，迎著他們的冰冷審視的目光，走向畫廊深處。

經過了在花叢中野餐的美麗婦人，經過了在戰馬嘶鳴中拔劍指天的將軍。經過了正在呲牙咧嘴，和狼爭奪獵物的鬣狗。瓊目不斜視。這些不是他想看的東西。

脚下的紅毯在大理石地磚上不斷伸延，伸延到記憶深處，紋路探入泛黃的時光中。

少年的身形隨著步伐縮小、縮小，直到他成爲了八歲孩童的模樣。

八歲的阿德里安握著畫筆，走向畫廊深處。下午金色的光映出了空中塵埃飛舞的迷蒙身影。阿德里安仰著頭四處看，終於找到了那一幅畫。

那是父親的畫像。他穿著華麗威嚴的君主禮服，手中握著權杖，輪廓與兄長非常相似，但笑容溫柔得近乎軟弱。哥哥不會這樣笑。他像母親，笑得溫和但蘊含不可侵犯的高貴威儀。

哥哥長得像父親，笑得像母親。

阿德里安長得像誰呢？孩子認真地盯著父親看，卻覺得任何地方都不像。臉形、鼻子、眼睛、嘴巴，全都不像。

他莫名地有些憤恨，踮腳舉起畫筆，在父親的臉上肆意塗抹藍色的顔料。正畫得暢快時，身後有人叫他：「阿德，你在做什麽？」

阿德里安瞬即轉身，將畫筆欲蓋彌彰地藏在身後：「我什麽也沒幹！」

亞歷山大走上前看了看那幅壯烈犧牲的畫，一雙湛藍眼眸滿是無奈：「阿德里安，你怎麽逃課來這裏塗鴉了？」

阿德里安鼓起雙頰抿著唇，瞪著地上不説話。

兄長蹲下與他平視，雙手搭上孩子的肩膀：「怎麽啦？」他的語氣溫和包容。

「他們說我不是母親的孩子。」在兄長柔和的目光裏，阿德里安棄械投降，一鼓作氣地吐出了所有煩惱：「我是父親的……情婦的……」說到一半，孩子哽咽到説不出話來。晶瑩的淚珠沾濕他纖細眼睫，顫抖一下，滾落他雪白的臉頰。

亞歷山大失語片刻，最後將他擁入懷抱。他輕拍著孩子的背脊，如替一隻受驚的小動物順毛：「告訴我，是誰説的？」

孩子抽泣著説出幾個僕從的名字，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阿德里安，」亞歷山大安撫他，「無論你是誰生的，都不重要。你永遠是哥哥的弟弟，哥哥愛你。」

「那麽母親呢？」阿德里安雙眼閃爍著淚光。「母親會不會討厭我？」

亞歷山大頓了一頓，沒有立即回答。敏感的孩子得不到想聽到的答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亞歷山大嘆息一聲，用手掌捧住孩子玲瓏的臉，像蚌捧著殼中的明珠：「不會的，母親不會討厭你的。她愛你。」

「那麽這幅畫……母親會罵我嗎…….」阿德里安飛快地瞥了遭殃的畫一眼，非常心虛。父親頂著一臉藍色顔料微笑，格外滑稽。

「怎麽會呢。」亞歷山大失笑，仿佛那並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情：「你看看，你整隻手都沾了顔料！去洗手吧，小花貓。」

那時阿德里安覺得亞歷山大是庇護萬千生靈的海洋，而他是其中一條肆意妄爲的魚兒。即使他恣意躍出海面，翻騰出白色水花，哥哥也寬和地用海浪佑護著他。

海浪與水花定格成顔色濃重的油畫，挂在墻上。

瓊注視著一幅名爲《風浪》的畫作，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謊言。都是謊言。

哥哥後來悄悄換掉了畫像。沒有人知道阿德里安曾經做過這樣的惡作劇。

只不過亞歷山大沒有告訴他，毀壞國王的畫像是要斬首的重罪。多麽偉大的哥哥，用無限的包容寵愛他，任由他肆意闖禍。

哥哥將那些散播流言的僕從趕出了皇宮。

只不過那些僕從本來都是亞歷山大安插在他身邊的。多麽偉大的哥哥，當他看見弟弟因聽見自己真實身世而哭泣時，是不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能按捺住嘴角的笑容？

感謝上帝賜他一個這麽偉大的哥哥。

阿門。

不遠處傳來美妙的鋼琴聲。

瓊停住離開的脚步。

彈奏者將《給愛麗絲》的旋律演繹得熱烈且朝氣滿滿。不像是一首寫給愛人的曲調，反而像驕傲的少年騎著白馬在草原上乘風飛奔，無所畏懼地奔向耀目的太陽。

《給愛麗絲》是他小時候最愛彈的歌。瓊有一絲恍惚，有片刻以爲是幻覺。

因爲這演奏風格太過熟悉。就好像是小時候的他坐在琴房彈琴，樂聲穿越時間和空間傳到他耳邊。

是誰？

他走向畫廊轉角處，那裏有一扇門。

瓊抿著唇，壓下金屬門柄，緩緩拉開了門。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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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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